动物园(第4/5页)

童年的许多美好记忆都在动物园里发生:每天下午三点的海豹顶球表演;袋鼠妈妈和它藏匿中的胆小的孩子;独角犀粗硬的表皮就像很大一块正在氧化的铁板;大象灵活的鼻子卷起青草——人类发明的塑料软管正是模仿了那上面的褶皱才弯曲自如;鹿和羊温情脉脉的湿润眼睛好像含着隐隐泪光,对它们设身处地的同情使我保持善良。动物园里也有平静中的残酷内容,用以体现冰冷的法则。那天,饲养员把一只活鸡扔进狐狸的笼中。两只狐狸偎在一边睡觉,而一只体形更小一些的狐狸沿着铁丝网轻快地跑动——这只鸡是瓮中之鳖,所以它们并不急于享用。每当小狐狸跑动的路线经过母鸡身旁,母鸡都紧张地咕咕叫几声,神经质地错动两只纤瘦的脚爪。狐狸低斜着眼睛,在游戏的微笑中露出磨砺中的尖牙,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跑动。这只鸡无处躲藏,只好待在原地等待敌人的下一次微笑。弱者希望天地广大,不过借以获得逃跑的自由;而食肉者自信,只消打个呵欠,再合拢嘴巴,它锋利的牙齿铡刀下自有斩获。

猴山总是最吸引孩子的地方。大大小小的猴子有的捡食着游人投喂的面包、水果,它们灵巧的手可以轻易剥开糖纸;有的在链索上悠来荡去,追逐,呲牙咧嘴地尖叫。还有一只放松地躺下,让另一只猴子挑拣皮毛里的虱子,听任对方表现谄媚式的友谊。长大以后我从科普书上得知,一群猴子中所有母猴只能和猴王交配,其他公猴如若偶尔得到偷情的机会是要冒生命危险的。领地狭小,但每年猴群都要添丁,寂寞中的肉体享乐留下了成果——酷似得几近孪生的小猴们是否都属猴王的亲子?我看到它们用细得让人提心吊胆的胳膊抓住母亲肢体的一部分,跟随母亲在参差嶙峋的怪石间跳跃。灵长类动物的可爱与可憎其实都来自与人类的相像,它们的身体构造、动作表情、血液成份等种种数据,都使人类仿佛照见了哈哈镜中的自己。然而,猴子的戏拟亵渎了人类尊严,使共同具备的弱点以如此鲜明直接的方式呈现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些本来可以由人类单方面安全地遮掩起来。比如背叛。一只挑战的猴子与老猴王争夺王位,一旦决出输赢,本来袖手旁观的众猴会一拥而上,争相嘶咬失败者,驱除它远离猴群——即使它几分钟之前还是众望所归的领袖;如果猴王没有及时出逃,它会鲜血淋漓地落满它曾经的子民的齿印,最后孤独地毙命。这些乌合之众的猴子之所以恐为人后地下此毒手,并非出于对老猴王统冶的积怨,而是要极力表白对新主的效忠。还有一个古代寓言说,吴王命人向丛林中射箭,其他猴子四散而逃,只有一只不慌不忙,用手接住空中的飞箭——它因而得意洋洋。于是吴王命令士兵乱箭齐发,猴子终于死于不合时宜的过于声张的炫技。事实上,人类普遍的炫耀通病经常会以自豪之名弥散开来,即使他引以自得的不过是引人发笑的小伎俩。

从孩童到成人,我在情感好恶上反差最大的动物就是猴子。我曾热情地在口袋里塞满食物,检票员刚一撕开副券,就不顾父母的制止一路飞奔,赶去喂猴子。我甚至为它们留下舍不得吃的苹果,为其中几只我偏爱的猴子起了小名。但是,我现在对猴子无甚好感,既对它们活泼时的喧闹不感兴趣,也不喜欢它们安静时的无聊神情。作为一个孩子我无知而脆弱,我承认,那幕令人羞耻的场景瞬间彻底改变了我的态度。

那次,我和鲍小狄一起去的动物园——我们班教室维修,学校特例放假。想起全国没有生病在床的孩子都在教鞭的指挥下,与此同时,我们却在动物园四处游逛,我和鲍小狄高兴死了。我们无所顾忌疯跑,在圈笼之间玩起了捉迷藏。动物园好像从来没有那么少的游人,尤其,几乎没有像我们这样高年级的小学生,全是被父母抱在怀里不谙世事的小不点儿。一个东北口音的阿姨奇怪地问我们为什么没有上学,鲍小狄故作叛逆地撒谎说:我们逃学了。当然,我和鲍小狄都忘不了此行的重点,去猴山喂猴。我们边吃着爆米花和果丹皮边往猴山走,还互相提醒着:别吃了,给猴子留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