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某日(星期日)(第3/9页)

一离开山区,云朵远去,阳光变得强烈了。上班族脱掉上衣只穿着一件衬衫,导游用花手帕旗子擦脖子上的汗。

在汽车行驶途中,我丝毫不敢松懈,或许有作品隐藏在风景中呢。以为只是工地,其实是钢筋制作的漂亮艺术品;被银光灿灿的三根铁棍迷住了,结果不过是小学校的校旗旗杆。我连半圆形的土窖屋顶、高压电线、汽车站的长椅子都不放过,不由自主地盯着。

“这就像是采蘑菇的第二天,只要是土里长出来的东西,看什么都像是蘑菇。”

围脖妇人一边仍然不停地编着穗子,一边说道。看样子无论多么热,她都不打算摘掉那围脖了。

下一个鉴赏的作品是过去的纺织作坊,导游给的时间是十七分钟。

纺织作坊位于国道边,是个窗户被木板钉死、没有任何装饰的木头建筑。一走进去,立刻被黑暗包围了。在视力恢复之前一直看不清楚,也不知天花板有多高,里面有多深。足有体育馆那么大的房间里挂了很多油灯,散发着乳白色的光明。可是,为什么还这么黑呢?凝神细看,原来并非一般的照明用具,灯伞都是用蜡固定的T恤。而且T恤上或有汗渍或是开绽的,明显地留着刚刚被什么人穿过的痕迹。有的底边卷起,有的袖子抻得过长松松垮垮。有大人穿的,也有婴儿穿的。

我们嘎吱嘎吱走在地板上,缓慢地往里行进。一件件T恤包裹的光照在每个人的脚下制造出一个个椭圆形的小光圈。和煤油灯同样数量的那些小光圈在地板上排成了一列,它们并没有照亮周围的黑暗,只是悄悄地停留在自己的位置上。因此,黑暗一直持续着。

终于走到了最里面,回头一看,才发现从天花板吊下来的煤油灯们微妙地调整高度,由里向外呈现出一条斜线。最里面的T恤处于低位,越往入口去就越接近天花板。尽管不是像尺子量出来的那样规范,却让人感觉在哪里有什么东西在和缓地控制着。光亮仿佛都顺从,或者说悠然地走在绝对不能返回的规定路线上似的。

为了不干扰它们的步调,我们尽可能不发出多余的声音。为了不让地板发出嘎吱声,我们都蹑手蹑脚地走路。注意防火的标语、配电盘、打卡机等,这些纺织工厂的遗留物品都温顺地待在黑暗之中。

“它们是在升天途中吧。”

仙鹤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在前往天堂的光照下,仙鹤女的侧脸愈加像仙鹤了。

在第二个参观场所里,我们对于时间的分配已经心中有数,掌握了互相传递无声信号的要领,大家一齐上了二楼。这里没有黑暗和光照之别,只有毫无防备暴露在光明中的空间。房间被白色的细尼龙丝覆盖着。肆意缠绕的尼龙丝线,犹如自然生长的植物那样,仿佛繁殖过剩的微生物一般,从天花板一直蔓延到墙壁和地面。

我回想起很久以前参观过的奥斯维辛集中营。犹太人被割下来的头发堆积如山,覆盖了整个展示柜。自从那次以后,每当看到蓬生的线状物体大量堆积在一起时,我就会想起犹太人的头发。看到石棉堆满大楼的拆解工地,或是水母异常繁殖的新闻里触手缠绕着漂浮在海里时,也会立刻回到奥斯维辛集中营。不知何时,只觉得自己站在冰冷的奥斯维辛的地上。

大多数头发的色素已经退却,不知原来是什么颜色,但仍然没有腐烂的迹象,安静地待着。它们从原来的肉体上被扯下来,肉体已经消逝,自己却无处可去,只能继续发呆;又好像连发呆都已厌倦,只是听凭时间无休止地流逝开去。

围脖妇人蹲下来观察即将抵达脚边的一团团尼龙丝;假指甲美女试着用她的指甲解开尼龙丝;仙鹤女想要寻找没有回来的大学生,凝视着窗外大片的农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