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某日(星期二)(第3/5页)

“最后还有一点请您无论如何记在心上。包括和Z先生见面的事情在内,凡是在先生家里看到听到的一切,都不要对别人说……”

我想象Z先生的家是在某个深山幽谷里的小村庄或是海边嶙峋礁石的顶上那样的场所,没想到它就在离市中心不远的地方。走进儿童公园北侧的一大片杂树林,沿着水渠边走了一会儿,过了一个小石桥,就看到了他家的大门。砖瓦门柱上缠绕着木香玫瑰的藤蔓,盛开的黄色花朵简直快要把门扉和门铃都覆盖了。

我们约好,从星期一到星期天,每天按照小说的发表顺序朗读一篇梗概。第一天,我站在他门前时,七本小说的梗概已经全部准备妥当了。与新人奖不同,由于没有规定文章长度,我可以自由地根据每篇小说的情况来斟酌合适的字数。我把梗概抄写在稿纸上,折成四折,塞进七个信封里,每次带着一封去他家。

不可否认,接受这个请托的背后,还有一层面见梦幻般的Z先生一探其隐私的欲望。但更重要的理由是,想与已经明确价值的小说而非新人奖的应征作品打一下交道,想知道给杰作添上梗概的话会是怎么样的。

但是,操作流程没有任何变化。通读全篇,寻找石子,安置它们,描摹从水底涌上来的图案。这些就足够了。没有必要因为是Z先生,而强行添加不必要的流程。不会因为用力过度,而发挥不出本来的能力。

不过写出来的梗概果然不同,与审读员时期所写的几千个梗概完全是不同层次的东西。我甚至忘记这是自己写出来的梗概,不由得一阵陶然欣喜。将隐藏在小说最深处的、尽管能够感觉到其存在却没有任何人(编辑、读者、作家自己)触及过的结晶毫无声息地取出,无须多费力气,无须多加雕琢,然而最后呈现出的却是比大家预想的还要美丽得多的形状——我这样感觉。

客厅很昏暗。朝南的飘窗上爬满西番莲,正对面一棵快要抵达房顶那么高大的金合欢肆意伸展着枝丫,完全挡住了日光的射入。皮沙发、壁炉、地毯无疑都是上等货,却因为光线问题看上去颇不显眼。除了小鸟飞走后金合欢的沙沙作响之外,没有一点声音。

“远道而来,欢迎欢迎。非常感谢!”

Z先生向我深深地低头致意,说出了第一句话。他的领带颜色素雅,雪白的衬衫上嵌着袖扣,上衣的胸前口袋里微微露出手帕。

据说已经八十多岁了,所以和唯一一张公开的三十多岁时的照片比起来,Z先生自然衰老了很多,英俊的面容已不复存在。但是令我异常惊讶的,是先生那彬彬有礼的做派。从他的第一句话就可以清楚地知道先生既非偏执之人也非孤僻之人。那些怪人、狂人、变态、妄想狂等传言全都是胡说。他怜惜地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虽柔弱但善良的人。不习惯这种温柔的我有些慌乱,脸也红了,竟然不知该说什么好。

“给你出了个难题,对不起。”

“哪里。”

“家里很少有客人来,所以没什么招待的。”

“没关系,请不要客气。”

“已经六年没有打开过这客厅的窗帘了。”

“我很荣幸。”

“你放轻松。”

“好的。”

“梗概不会太枯燥吧?”

“当然不会。”

“我这是第一次。”

先生好像也和我一样紧张。他的嘴唇干裂,手指、肩膀或膝盖,总有一处在微微颤抖着。微驼的后背被包裹在昏暗中,和沙发融为一体,令人几乎分辨不清。

“好了,你想什么时候开始都可以,就按照你自己的方式,你自己的想法来吧。”

先生越发蜷缩起上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请不要这样,我是个不值得先生如此温柔对待的人,我只不过是个比较擅长写梗概的无聊之人。请先生挺起胸,拿出派头来。拜托了。因为先生您才是写了那些小说的人啊……我很想这样对他说,想把手轻轻按在他颤抖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