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4/8页)

男孩和攻击他的人群走远了,雪地上只剩哭哭啼啼往起爬的陈南燕和站在一边瞅着她的方枪枪。陈南燕的花棉袄和小辫子上都粘着雪粉像个小白毛女。她哽咽着仔细拍打着自己上上下下看见方枪枪眼露凶光:你看什么。她大声抽泣着向方枪枪走了几步把手里无意抓起的一把雪攥成球向他投去。方枪枪抬臂挡了一下,雪球轻飘飘地在他棉袖子上碎成了一片雪。

二食堂门前人山人海,一排排猪捆绑着手脚躺在松林中的雪地上黑白分明。一只条凳摆在地当间,几名炊事班战士往身上系皮围裙,说说笑笑都叼着烟卷。一个老兵蹲着磨刀抬手举起带鱼般细长的尖刀一道苍白光芒掠过黑压压的人群。

杀猪了杀猪了。一些小孩在院里奔走相告。

猪们翻着小眼睛看人,人和气地向它们走去,一只大猪被拎着耳朵拽出列迤逦歪斜拖过来,七八只手托住它稳稳当当将它架上条凳还拍拍肚子捏捏膀子像人之间见到胖子常干的那样。这时猪开始叫情绪激动嗓子眼很窄,扭动躯干,想翻身下来。人立刻跟它翻脸,一拥而上,压腿按头有一位干脆迈开大腿骑上去掰着猪头,接下来的行为很有人情味端来一盆水仔细给它洗脖子围观的小孩都笑了,一齐扭头看磨刀的老兵。

老兵慢慢站起来原地晃着腰胯,全院小孩热烈鼓掌,他也洋洋得意,矜持地走到条凳旁一转身刀背在身后。他像大夫看病伸出空手在猪肉滚滚的脖上摸来摸去像是找淋巴,猪也不闹了信赖地瞧着他哼了一声似乎还被他摸舒服了。下面的动作谁也没看清猪也一副没料到的样子,只见老兵身体突然打开,四肢舒展,像猴拳一种,给了猪一下,只剩手在脖子外面,这一撒手,猪血跟着喷枪似的滋出来拿出的那把刀十分鲜艳连那只手也顷刻像戴了只红手套。这时远处得知真相的猪群一齐尖叫。

条凳上那位断了动脉的也叫,声声悲愤,叫着叫着改了哼哼一刻不停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脸也白了原来它是失血而死。战士们松了手,烈士一动不动,遭一脚踢下条凳,趴在雪中还睁着眼迟迟咽不下最后一口气。

太阳一点点露出来,像是上帝开了灯天地间陡然亮了许多似乎这个白天刚刚开始。

一只只猪被拖出来,托举上案,当众捅死。猪的嗥叫声势壮大回荡在正在放晴的天空之下那是上百小孩一起学着它们同叫。方枪枪发现自己也在叫,尖着嗓子一声接一声那种原始的有音无字的畜生般的嘶吼使他亢奋,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很快乐,那是……

高洋也像疯了一样,拿着小棍把还活着的猪们打得死去活来,痛斥加谩骂:叫!叫就能躲过这一刀吗?人还有事业,你们,吃饱了混天黑有什么舍不得的?都给我住嘴!去,面对死亡放声大笑——这帮傻×他气喘吁吁对方枪枪说都他妈活该。

那是一种什么表情呢方枪枪看着高洋一时没说出话来——龇着牙咬着腮帮子鼻孔喷张眼睛散瞳整个人都在哆嗦,可是很满足——很多年后才反应过来,那是一种明显的返祖现象:杀生时激起的野蛮欢乐。

猪一直杀到下午。最后一头猪活着但也不叫了。猪死了一地,玷污了皑皑白雪,到处是泥泞和污血。一个战士用自行车打气筒挨个给流光了血的猪打气,气嘴插进伤口的皮下,一下接一下,打得每只猪浑身发胀,饱满夸张,再被铁钩高高吊起时,煺光了毛,锃明瓦亮,泥雕蜡塑一般,保持着临死的愕然。接着它被开膛破肚,大卸八块,肠子里的屎被一截儿截儿挤出来……

方枪枪终于看恶心了,像是晕车胃肠蠕动突然加剧浑身发胀自己盛不下自己了。

那一夜二食堂一食堂通宵灯火通明,只听远远传来很多油锅在刺啦作响,夜空中飘浮着熟肉制品的香气,吐得很虚弱的方枪枪也情不自禁三更半夜起来披着棉袄上阳台倚着栏杆用鼻子向空中闻去,那味道压过了花香和积雪的气息空气都显得油滑肥腻,如果你那时问他什么是幸福,他就会指着食堂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