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方枪枪的爸爸要去“五七干校”了。从此知道一个地名:河南驻马店。想来那是个骏马成群的地方。第一反应是这下没人管了;第二反应他真走运,毛主席提倡的好事没拉下他,这一去前程远大。恍惚记得那些天院里很热闹,又贴标语又搞会餐。标语都是特别高抬特别吹捧去干校的人的肉麻话,更叫我觉得干校是个好地方,很羡慕那些能跟父母一起下去的孩子。他们也都喜洋洋好像要去旅游的样子。

我家只有一张会餐券,按照轮流出美差的规矩,上次去人民大会堂看戏是方超去的,这回就轮到方枪枪了。宴席摆在二食堂,大人都没来,来的都是各家的孩子。一张张大圆桌上已摆满了红烧的整鸡整鱼、黄焖肘子、四喜丸子,戳着一瓶啤酒和一瓶佐餐葡萄酒,周围坐满垂涎欲滴的孩子。院里的新部长们孤零零坐在主桌旁,跟孩子们济济一堂,就像六一儿童节几个大人来和小孩联欢。他们是近日刚获提拔的一批校官,看上去就像一群篡位者。我们对他们并无格外偏见,只是院里的将军都靠边站了,使我们有点担心我们院的级别也随之低下来。我们那儿其实存在着一种封建的人身依附关系,或叫风气,每个大院就像寨子,寨主的大小能直接影响到一个小孩在其他小孩眼中的身价。大家都比。有时那确实可以决定你的社会地位。

新部长们照旧发表了准备好的讲话,很正经地打官腔,好像他们真打算把这些小孩派下去。小孩们也很捧场,报以阵阵掌声,脸上当真出现重任在肩的自豪。大家还是很习惯种种庄严的场合的,你正经,我也正经,先不去管这里是否有我什么事。混了半天,突然让吃了,方枪枪出手晚了,手到鸡身上,两条腿已没了,掉脸去夹丸子,丸子也不见了;忙去找肘子,肘子也只剩一层油皮。那种会餐要想吃好,一点不能分神,反应要快,爆发力要强,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像短跑,十几秒内大局已定,吃上的就算都有了,没吃上的只好拣一些残汤剩菜。

方枪枪双眼下垂,面无表情,单肘撑桌,一双筷子不分好歹暴风雨般地落到一切盘中物上,筷到嘴到,闪电般咽下,闪电般再来,有时是一口鱼渣有时是一口肉馅有时是一块鸡皮有时只咂到一口腥汁什么也没有。那也不停不分辨不观测不犹豫,一路吃下去,直到筷子敲得碟子哒哒响,一片空旷,这才抬起眼,松口气,放下全身紧绷的肌肉,觉得自己够了本儿。心情也有所开朗,有了闲情逸致,左右张望看看刚才都是谁跟自己胳膊打架。歇上一气,再霸住俩盘子,盛碗米饭泡肉汁,都下了肚,才饱,撑,涨,整个腔子沉甸甸的,抬头都有些困难。

那中间,部长们来敬过酒,很亲热地跟每桌小孩说一两句风趣的话。小孩都在埋头苦干,只哼哈敷衍了几声,头也没正经抬。此时酒还都在玻璃杯里,大家怕亏了,也都尝尝,抿上一小口。啤酒大家一致公认是马尿。葡萄酒既不是红糖水也不很像咳嗽糖浆,一口掘进去,跟着一个颇有凉意的寒噤,一会儿食道、肠子都热了。

方枪枪醉眼蒙眬,和另一个小孩勾肩搭背往42楼走,边走边唱着《突破乌江》里的兵油子小曲:我吸足了一口白面儿啊,我快乐得似神仙哦……

上楼时开始打饱嗝儿,进了门后饱嗝儿变成逆隔儿,一个接一个,打得方枪枪坐卧不安,心神不定。爸爸妈妈和哥哥正在吃饭,有熘肉片、炒茄丝和烧带鱼。一家人围着几盘子菜边吃边小声说话。爸爸和他说了些什么,他也没听清,只记得他那时人很和蔼,脸上浮着一丝微笑,左手拿着筷子,嘴唇在灯下泛着油光,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东北腔。那之后他就走了,每个月写来一封信,很流畅很多连笔的天蓝色钢笔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