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琴梦游(下)(第3/3页)

“琴声在音不在弦”。从戎昱《听杜山人弹胡笳》中也可看出,琴在中唐就已下坡:“如今世上雅风衰,若个深知此声好?世上爱筝不爱琴,则明此调难知音”。

世上爱筝,宫里爱鼓。《羯鼓录》记载一件事:

上(唐明皇)性俊达,酷不好琴,曾听弹琴,正弄未及毕,叱琴者出曰:“待诏出去!”谓内宫曰:“速召花奴,将羯鼓来,为我解秽!”

花奴是他宠爱的侄子兼鼓手。看来俊达的人与琴无缘,而浮躁的时代与琴也无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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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读《离骚》,许多字不认识,也就没读进去。稍大一点,认识一些字,但还是不知所云。因为那一些字认识算是认识,放在一起,却不知道意思。我一直要到前几年才读《离骚》,也抄过四、五遍——我临米芾《离骚经》法帖。临帖的时候,只注意用笔点划结构,屈原说些什么,并不关心。有关《离骚》,淮南王比之《国风》《小雅》,朱熹在晚年说“其语祀神之盛几乎《颂》”。所谓风雅颂,清末刘熙载这么说:

诗喻物情之微者,近风;明人治之大者,近雅;通天地鬼神之奥者,近颂。

我如果喜欢《离骚》的话,喜欢的是我以为“通天地鬼神之奥者”这一部分。

管平湖先生《离骚》,是一个儒者所注解的《离骚》。很接近李白这两句诗:

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

李白集中,这两句诗最有儒者风气。

管平湖先生是怅然的,但不怅然若失,他没有怀才不遇的理想,怀才不遇是种理想。他能随遇而安,离骚而能“不怨天不尤人”,自有一段襟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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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听到管平湖先生——《欸乃》是最愉悦的,其中烂漫,回忆,不是柳宗元的渔翁生活(这阙琴曲根据柳宗元《渔翁》“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消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一诗而作),而是一个孩子——在水边长大的孩子的情景。

是管平湖先生对家园——对水乡的回忆?童年。天真。水。清水。桥。板桥。船。乌篷船。白篷船。橹声。风声。光与影。

管平湖先生《欸乃》之中,有种“入声字”的美。管平湖先生能弹出“宿”“竹”“绿”“逐”这些“入声字”的美。北方琴家大概不能弹出。

苏东坡认为,柳宗元《渔翁》后两句尽可以删除。如果删除的话,我想,也只是唐人诗中常见小品,有这两句,方成别调。

大艺术、大生命,都是正声之外的别调。我见过管平湖先生几张合影,他人都穿中山装,他穿长衫,也是别调。

《锁麟囊》中有这么两句唱词:“轿内的人儿弹别调,必有隐情在心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