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剩

金圣叹的“圣”,我常常看作“剩”的谐音。金“剩”叹:姓金的这个人有如此才华,却只“剩”叹气的份。这是不幸,也是大幸,毕竟他叹出的一口气到现在还没消失,剩下点什么。这是此文题目由来。

金圣叹,我大概十岁左右知道这个名字。那时候,擅说《三国》的张国良先生,常来我家与我父亲对饮,有一次,张先生微醉,和我说起金圣叹。他说:“弟弟,金圣叹这个人你应该晓得,是个奇人。”说罢,朗声念出一首他的断头诗。这首诗当然是伪作,但有人为他作伪,那么,这个人肯定有点名堂。后来我上小学三四年级,批《水浒》“只反贪官,不反皇帝”,金圣叹也被露了几回面。再后来,读到《杜诗解》,方对他有个初步了解。

金圣叹而有关他的文字,前人当推廖燕《金圣叹先生传》为第一,中有“为人倜傥高奇,俯视一切,好饮酒,善衡文评书,议论皆发前人所未发”这几句。特别“议论皆发前人所未发”这一句,许多年来,一直激励我的诗歌写作。

金圣叹评点不少书籍,他把《庄子》《离骚》《史记》《杜工部集》《水浒传》和《西厢记》称为“六才子书”。这“才子”非“才子佳人”的“才子”,含有“人才”之意——是以后龚自珍“不拘一格降人才”的“人才”先声。这样称谓,自有痛惜和呼唤的意味。金圣叹正因为从此出发,所以兼容并蓄。当然,也是他本身思想和观念上的杂乱与矛盾。《史记》与《西厢记》并列,实在大胆,也实在有见识。《西厢记》就是一部情感“史记”,是正史,非野史——并无狎昵。但《庄子》与《杜工部集》区别实在太大,一出一入。由此看来,明清时期中国文人的心态最为复杂,不是“出”与“入”所能解脱。做官不成,做隐士也不成,开始实际,或者说现实起来——就做个读书人。只是金圣叹并不安分,评点《离骚》和《水浒传》,不仅仅是两本书的读后感,还是他心路历程。依我看来,除了学术,还有金圣叹的心术:忠臣难做,不如做个叛徒。当然,这叛徒本质上还是一个忠臣。历代忠臣,不可只看作是忠君,否则就小看他们了。忠臣实在是在忠于他们自己所参与和制定的文化规则。

金圣叹“六才子书”,他之所以选择这六部书,细细想去,十分微妙。

金圣叹的确是个奇人,但我更目为怪才。人才每个时代都有,但在不同时代,会成就不同“才干”,如在开明之处,就是俊雄之才。而金圣叹到金圣叹所处的环境,只得一怪为才了。怪才出现和多出怪才,只能说明这个时代的黑暗和凶险。从金圣叹轶事来看,中国社会到金圣叹前后,已是真正的穷途末路,即使有明君,也无济于事。所以,金圣叹的呼唤又有何用?只能作为个人觉醒的梦魇。

金圣叹轶事里,我对他和归庄的关系尤为关注。归庄高士,我曾见过他的一幅墨竹图,如果胸中没有一点气象,画不出来。但恰恰是他极力诋毁金圣叹。这绝不是文人相轻,从中,也能体会到传统文化中的杀机。非一言所能蔽之,到此为止。

金圣叹轶事的高潮诚然是哭庙,但我觉得不是他的精彩之处。因为一个像金圣叹这样的读书人是本不企求什么高潮的,如他自己所言:“斫头最是苦事,不意于无意中得之。”真是无奈。明清两朝,我觉得这两个人物可归于一类,即徐渭和金圣叹。徐渭一生处处“高潮”,却活得很长,这是奇迹。金圣叹才有“高潮”,就被杀了头,这真是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