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史迈利在上午稍晚时分抵达汉堡,搭机场巴士到市中心。雾气徘徊不散,天气非常冷。在车站广场几度被拒后,他终于找到一家生意清淡的饭店,这家年代久远的饭店还高挂着一张同时发给三个人的许可执照。他签下了“史坦法斯特”的名字,然后,快步跟随租车营业员,租了一辆小型的欧宝,停放在有扩音器轻声播放贝多芬音乐的地下停车场。车子是他的后门。他不知道何时会派上用场,但他知道必须有辆车在那里。他再次漫步,走向阿尔斯特湖,以特有的敏锐感受着周遭的一切:狂躁的交通,和只给百万富翁子女的玩具店。城市的噪音像猛烈的火墙向他袭来,让他忘却寒意。德国是他的第二天性,甚至是第二灵魂。在年轻岁月,德国文学曾是他热爱的对象、他教养的泉源。他可以把德文像制服般穿在身上,勇敢无畏地流利言说。然而,他每踏出一步,都有危险的感觉,因为大半个战争期间,年轻的史迈利在这里度过孤寂恐怖的间谍岁月,那种置身敌人领土的危机意识,永远滞留心头,挥之不去。在孩提时期,他就知道汉堡是一个富裕优雅的港口城镇,在英国作风的外衣下,掩藏着轻浮的灵魂;成年之后,在空袭的千百颗炸弹轰炸下,汉堡被粉碎成中世纪时的黝暗阴森。他曾见过战后第一年的汉堡,无数冒着硝烟的炸弹坑,幸存者清理着宛如战场的瓦砾石堆。而今天,他眼中的汉堡充斥着不知名的罐头音乐,以及高耸的混凝土与被烟熏黑的玻璃。

抵达阿尔斯特湖之后,他走上那条怡人的便道,来到伟林登上汽船的码头。他记下来,在平日,第一班渡轮是早上七点十分开出,最后一班是晚间八点十五分。伟林来的那天是平日。十五分钟后有一班汽船。他看着轻艇与红松鼠打发等待的时间,就像伟林当时一样。汽船抵达时,他坐上伟林当天所坐的船尾座位,一处位于顶篷下的开放空间。与他同船的包括一群学童和三个修女。他微觉头晕,闭眼坐着,耳中尽是他们叽叽喳喳的谈话声。汽船走到湖心时,他站起来,穿过客舱,到船首的窗边,向外望,显然是想要确定些什么事,瞄了一眼表,然后走回座位,直坐到金方史帝格,也就是他上船的地方。

伟林的故事完全吻合实情。史迈利的期望也是如此,但在一个疑问不绝的世界,再确认总是没错的。

他吃过午饭,然后到邮局总局去,花了一个小时查阅旧的分类电话号码簿,和欧斯特拉柯娃在巴黎所做的颇为相似,尽管理由完全不同。他的研究圆满完成,他愉悦地在四季饭店的沙龙休息,读着报纸,直到黄昏。

在一本汉堡娱乐场所指南中,“蓝钻石”并不列在夜总会,而是在“情色”项下,而且奢华程度与消费水准评列三颗星。“蓝钻石”位于圣保利,但小心翼翼地避开主要区域,僻处于一条铺着鹅卵石的小巷弄,贴有瓷砖,阴暗,满是鱼的气味。史迈利按下门铃,电动开关打开来。他走进屋里,立即站在一间整齐的接待室中,一个穿着灰色西装的伶俐年轻人操控着一部灰色的机械装置。在墙上,灰色的录音带卷轴缓缓转动,但录音带的音乐却是从其他地方播放出来的。桌上有一部精巧的电话系统,也是灰色的,亮光闪烁,滴答作响。

“我想在这里打发一些时间。”史迈利说。

这里就是他们接我电话的地方,他想,当我拨打瓦拉狄米尔在汉堡的联络电话时。

那个伶俐的年轻人从桌上抽出一张印刷的表格,透露秘密似的低声解释手续,像个律师,或许那正是他白天的职业呢。会员费一百七十五马克,他轻声说。这是一年的年费,史迈利在这一整年中可以免费入场,只要他愿意,来多少次都可以。第一杯酒必须再付二十五马克,其后的饮料价格高昂,但并非不合理。第一杯酒非点不可,就像会员费,必须在入场时缴纳。所有其他形式的娱乐完全免费,当然女郎们会很乐意接受礼物。史迈利可以用任何名字填写表格,并由年轻人在此亲自归档。他惟一必须做的,就是下次造访时记住自己登录入会的名字,无须再办任何手续就可获准入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