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只为你如花美眷,忍顾她似水流年(第2/5页)

这就要揭示这个男人心态的可悲、可恨之处了。

是因为这次要来京城之前,他曾与崔莺莺相聚了一个月,临走前,传奇里说“当去之夕,不复自言其情,愁叹于崔氏之侧。崔已阴知将诀矣,恭貌怡声,徐谓张曰: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就是说张生临别之前,整天愁眉不展,长吁短叹,一般人自然以为他不过是伤离别而已,但崔莺莺已经看出来两个人的感情大概要到了尽头,张生这一走,恐怕再见到也不易,更别提等着他回来娶自己了。于是她幽怨地说张生“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就是你这种男人对女人终将会始乱终弃,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说完之后,莺莺弹了一首悲苦的琴曲,弹了一半,莺莺是悲伤落泪,然后弃琴而去,再不与张生相见。这就是两个人最后的一次离别。

我估计这也是张珙这个男人心底最难平的一次离别。

在这场最后的离别中,崔莺莺作为一个女子,即使将来的婚姻与爱情无望,也不肯放弃自己的尊严,用一种虽然哀怨,但却很自尊的方式,向这个当初勾引了她,如今又要抛弃她的男人表达了自己的愤怒与控诉。

这种方式,我觉得对于张生这个男人是很难接受的。虽然他本来就要抛弃莺莺了,(这是莺莺作为当事人的判断,我想不应该有假),但他还是想夺回一些自己的面子,于是他在京城里又写了封动人的情书给崔莺莺,当莺莺以为爱情又有了指望,回复了一封缠绵的信的时候,他当即将之公之于众,并有了前面那段诬蔑莺莺的无耻言论。这就是我说张珙这个男人特别让人觉得恶心的地方。他的意思是“看,这就是那个纠缠我的女人,她到现在还在写信纠缠我,但我早已达到了忍情的境界,这个女人是不可能再迷惑我了!”这是一段多么无耻的话啊!此后,他便再不与崔莺莺联系,让莺莺在不知情的等待中断绝了一切消息。

所以我不得不说,这个张生很无耻。

但这只是《莺莺传》中的那个张生,而不是《西厢记》中的那个张生。

《西厢记》中那个张生赴京城之前与崔莺莺的最后一次离别感人之极,先是长亭送别一段,有段著名的“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的伤感唱词。说是莺莺和张生离别之后,思念之情难断,当夜还追到张生住的旅店与张生幽会,要夜以继日地再送一程,那情感的缠绵与《莺莺传》里的一句“始乱之,终弃之”的怨懑之情真是天差地别了。

那么,为什么会有这么大差别呢?

从《莺莺传》到《西厢记》,故事虽然是差不多,但得出来的结论却几乎南辕北辙,而且两部作品的影响同样巨大的得。是什么让王实甫把张珙这个本来可耻的男人最后塑造成了一个可爱的男人的呢?

这一切还要从崔莺莺的那句“始乱之,终弃之”的名言说起。

我和大多数人一样,当年是在没读《莺莺传》之前,先读的《西厢记》。说实话,这个故事一下就打动了我,觉得青年男女之间那种出于自然的情爱状态实在被王实甫写得是活灵活现。但我记得也产生过一个重要的疑问,那就是崔莺莺以一个相国小姐的淑女身份,怎么会与张生发生“一夜情”呢?

请原谅我用“一夜情”这个过分现代的词,这可能有些不妥,但我实在找不到一个更贴切的词儿了。你看,张生在普救寺遇到崔莺莺之后,立即被莺莺的花容月貌所吸引,《莺莺传》里的张生有段心理独白,是说宋玉有篇著名的文章叫《登徒子好色赋》,张生说那个登徒子并不是真的好色,我张珙才是真的好色,因为碰不到真正的人间尤物,所以我一直都保持着处男之身,直到今天我等到崔莺莺这样的真正的人间美色。为了证明崔莺莺确实是人间美色,说当时周围有一批乱军孙飞虎的部队,包围了普救寺,为的就是要抢崔莺莺作押寨夫人。郑老夫人说谁能解普救寺之围就把女儿莺莺许配给他,张生正好与当地守军将领白马将军杜确是拜把兄弟,于是一封信解了普救寺之围。结果老太太反悔了,只让张生与莺莺认兄妹,张生这个憋屈啊,就声称病了赖在莺莺住的西厢之侧的僧房里一住就是一个月。期间通过红娘帮忙,他先是月下弹琴,琴挑莺莺;然后让红娘帮他传纸条,结果崔莺莺回了一首诗“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张生一看,高兴得抓耳挠腮,说是莺莺约我晚上见面。红娘问他你怎么知道啊?他说“待月西厢下”,就是让我月上柳梢头,人约半夜后;“迎风户半开”,就是也会开门等我;“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就是让我跳墙过来。红娘就笑话他说你会跳墙吗?张生说不会也得会啊。于是半夜的时候,红娘陪崔莺莺到园里赏月,这时候张生就真的跳墙过来了,结果满心欢喜见到莺莺时,却被崔莺莺当头一顿臭骂,说“先生虽有活人之恩,恩则当报。既为兄妹,何生此心?万一夫人知之,先生何以自安?今后再勿如此,若更为之,与足下决无干休。”就是说你一个读书人怎么能干这种事儿呢?要是让我妈知道,你和我可都是要丢尽脸面的。张生被骂糊涂了,只得狼狈地再爬墙回去,老老实实地躲在他的窝里不敢出来了。可过了两天,红娘又来看他,说小姐今晚会来看他,弄得张生也不知道这次又会有什么难料之事,结果到了晚上,红娘果然拿着枕头、被子来了,把一个羞答答的崔莺莺送进张生的屋里,两个人这一晚就巫山云雨地睡在了一起。早晨红娘又来把枕头被子抱走了,而崔莺莺竟然是“终夕无一言”,就是从来到张生屋里到离开,竟然什么话也没说过。以至于张生早晨起来,“拭目危坐久之,犹疑梦寐”,就是怎么也难相信这是真的,以为还是在做梦呢?这一晚之后,“是后十余日,杳不复知”,就是十几天又没有崔莺莺的消息了,好像压根儿就没这事儿。于是张生又写了一首长长的情诗,这一次崔莺莺放下矜持,开始经常偷偷地晚上住到张生这儿来,两个人开始了同居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