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7页)

林校长叹了一口气,凝视着我说:

“忆湄,我不了解你母亲,我和她共事了十二年,也算得上是她的好朋友了,难道不放心我?认为我不能照顾你?为什么还要你跑到台北去投奔一个多年没有来往的朋友?那位罗教授,就真能照顾你吗?”

我不语。林校长是这所小学的校长,和妈妈已有十二年的交情。但,我知道妈妈为什么不愿把我交给她。妈妈希望我念大学。“只有一个人能为你安排,罗教授!”林校长是个好朋友,但她自己有六个子女,一个读大学,三个读中学,还有两个读小学。她无法再负担我。

“好吧!忆湄,”林校长终于说,“如果要赶火车,就该走了!你去看看情形,假若那边住不下去,还是回来吧!我家不怕多你一个人吃饭!”

我点点头。真的,距离火车开行的时间已只有一小时了。我走向小屋的门口,林校长默默地走在我的身边,走出房门,我不胜依依地再回头看了一眼。这间只有六席大的教员宿舍!我和妈妈度过了十二年光阴的地方,再见了!一瞬间,我鼻中酸楚而泪眼模糊了。

“忆湄!”

有人叫我,我回过头来,我面前竟黑压压地站着一大群人,张老师、魏老师、何老师……几乎所有妈妈的同事都来了。我吸了一口气,把眼泪逼了回去,我应该变成一个大人了!挺了挺背脊,我走上前去,和他们一一握别。我表现得那么沉静,那么稳重,简直都不像“我”了。我接受了无数的祝福,也喃喃地说了许多感激的言语。最后,我终于走出了××小学的大门,离开了我居住多年的地方。

林校长送我到火车站,站在月台上的车窗外面望着我。我坐在车内,倚着窗子,对着妈妈这位多年的老友,我有满怀愁绪,而又默默无言。只因为前途太渺茫,太未可预料,这份沉重压迫着我,使我无法说话。林校长也一反平日的豪放热情,而显得出奇的沉默,大概她在为我难过,为妈妈难过,也为她自己难过——她竟无力照顾一个老友的遗孤。一声汽笛响,“轰隆”一声,车子蠕动了。林校长把头伸了过来,喊着说:

“忆湄!要写信哦!”

“我知道!”我也喊,“再见!林校长!”

“再见!……”林校长不由自主地追了车子几步,又传来一句话:“忆湄!学着自己照顾自己!从今起,你是个独立的人了!”

车子驰远了,林校长瘦瘦的身影消失在我模糊的视线之中。是的,我是个独立的人了,换言之,我是个无依无靠的人了。罗教授,他会成为我的倚靠吗?他会接纳我吗?仰靠在椅背上,凝视着车窗外飞驰而去的青山绿树,我是更加迷惘沉重了。

远在五年前,有一天早晨,妈妈放下了早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怔怔地说:

“罗毅——居然来台湾了。”

“罗毅是谁?”我问。

“一位地质学家。”妈妈淡淡地说,开始吃她的早餐,我把报纸拉到面前来,看到一条不大不小的消息。

名地质学家罗毅博士

昨日携眷由港来台,

将应聘为×大教授。

这消息引不起我的兴趣,那时是暑假,我正计划和同学游大贝湖。抛开了报纸,我不经心地问:

“你认识这位教授?”

“以前认识,在大陆上。我和他太太是好朋友。”妈妈说,“许多年没见过了。”

“你要去看他们吗?”我问,吃着烧饼。

“看他们?”妈妈愣了一下。“不!何必呢?他们很得意,我去倒显得——”妈妈把话咽住了,对我警告地说:“忆湄!你又弄了一地的烧饼渣!”

关于罗教授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以后妈妈再也没有提起过他。我呢?在几分钟之后就把他抛到九霄云外了。一直到三个月以前,妈妈已证明患上了子宫癌,我们母女都已很清楚地明白,死亡的阴影正笼罩着,随时可以降临。妈妈有一天让我去寄一封信,信封上收信人的名字是罗毅,地址是台北罗斯福路×段×巷×号。我寄了信回来,妈妈才和我谈起罗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