菰萝杂下(第3/6页)

老哥仨里,最次就数马二爷了。解放前他是成乐园扫堂的,按现在的叫法是清洁工。戏园子里,扫堂的是最下等的工作,它甚至不如招呼客人、扔手巾把儿的和看座的。看座的每天还有点观众给的零钱、小费,尽管要按几成交柜上,不管怎么说自个儿多少还能剩几个。这扫堂的就苦了,他不跟观众发生什么接触,惟一的收人便是拣香烟头。从戏园子里打扫出的垃圾中,烟盒、烟头得收几大簸箕。烟头卖给天桥再制手工纸烟作坊,烟盒跟其他破烂可以卖钱。但是,马二爷有个得天独厚的条件一看白戏。台上唱得红火时并不要他扫堂,他可以安心地,大爷一样地看戏。他坐在东北角的台糇底下,真正看戏的都不往这儿坐一只能看见演员半个身子。然而这个位子离演员最近,碰上台上是熟人,还能用眼睛偷偷跟他打个招呼。久而久之,他不但能品出梅派、程派唱腔的差异,谭派、杨派韵味的不同,还能像行家一样响亮地叫好,声声都叫在节骨眼上,非常恰当而有分寸。

解放后,有了固定收入,马二爷的旧习惯却改不了,他一见地上的烟头就产生弯腰的念头。剧场里的烟头、烂纸照旧被他收集起来,分送回收公司。这点最为他的儿女们反感,他们给他买了整条整条的“恒大”,几次告诫老爷子,再别出去给他们“散德性”了,无奈习惯成自然,由不得他自己。退休前,他用卖破烂的钱换回一张盖着剧场大印,画着镰刀齿轮、红太阳的“节约标兵”奖状,挂在家里顶显眼的位置上。他每天端着小壶,喜滋滋地瞅着它,镜框玻璃的反光,使他看不清奖状的内容,但他喜欢它,这亮晃晃的东西是他一辈子扫堂的总结,是一出悲苦戏的光明结尾,是一曲二黄慢板响亮的收腔。而儿女们则私下正商量着,为了不辜负了那描金镜框,哪天把那里面的“标兵”请下来,换上米开朗基罗的雕塑《大卫》的照片。只是商议,还没一个敢上去摘,因为那张花花绿绿的纸一旦被周身没一条布丝、连那不便见人的地方也毫无遮掩地袒露着的男人像所替代,将意味着一场多么深刻的革命哪!说不定还是暴力的。

马二爷对两位行家的捧场看得很重,他甚至有点后悔,年轻时为什么当了扫堂的而忽略了进戏班这条路。如今,老了老了,才发现自己唱青衣的天分极髙,早干什么来着?当初要学了戏,保不齐也是个角儿了,成为地道梅派传人也说不定。马二爷爱踩人,他的优点必定是建立在某些人的缺点之上的。例如他的胖,是因为有人瘦得像杆儿狼,穷酸,不富态。不错,他那弥勒佛式的大肚子跟梅派青衣水火不相容,但那是天生爹妈给的,并不是他马二爷要长成这样。当然,他也在被窝里偷着试过别人教他的“揉肚减肥法”,胖手在肥囊囊的肚上刚抓了两把,便差点没揉出尿来,于是一切作罢。又例如,他的拖腔唱得幽婉,细腻,必定得有人没板没眼,直脖大嗓儿。马二爷仰起脸,看看头上枯黄的藤,觉着不踩踩人就对不起这细长蔓延的死家伙,于是一一“跟二位我怎么能比,您们是炉火纯青,登峰造极呀。在二位跟前我是班门弄斧,惭愧了。可这比水池边上的强多了,那伙子五花八门,什么怪腔都有一一天桥的卷烟,杂牌儿!瞧,那个正吊嗓子的大个儿,有一回跟我套近乎,腆着脸说,他在首钢京剧队呆过两年,唱过《大探二》、《宇宙锋》。你听他唱起来,呸,让人酸掉牙,连锣鼓点都对不上号!细一打听,他只是爱听戏,是首钢扛大个儿的。这样的料,给我倒夜壶我都不要。”

“拉胡琴的也不行,”刘爷慢吞吞地插言,他不大爱说别人的短处,可对水池子边那伙例外一那帮人水平实在提不起来,在艺术面前是不能护短儿的,不行就是不行。“那位拉胡琴的闭着眼摇头晃脑,外行瞅着像回事,细听,工尺都摸不准,一换把就跑调,啧啧,比鬼哭还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