菰萝杂下(第2/6页)

时候还早,马二爷跟刘爷还得一阵子才能来。马二爷早晨不吃舒坦了决不出门,刘爷是让孙子缠着,不得脱身。早晨,从那孩子睁开眼睛的一瞵间起,穿衣裳,拿奶,喂饭,捧着、哄着,团团转,一直到把那个活蹦乱跳的“小祖宗”送进幼儿园,才能喘口气。刘爷老伴的身子骨差,连咳嗽带喘,一年有大半年躺在炕上,也得他侍候。儿子、媳妇图轻闲,把个三岁的孩子往他这儿一塞,屁事不管,大松心,大撒手。送走了孙子,再服侍老伴吃了,喝了,药片摆在床头柜上,半导体递在老伴手里,刘爷这才从墙上摘下那把装在蓝布套里的京胡,弯着腰一溜小跑,直奔南馆而来。

刘爷钻过冬青,看见叶四爷跟马二爷已经来了。

“四哥,二哥,早啊您哪!”刘爷微带歉意地陪了个笑脸,拱了拱手。

“早,早。”;

“吃了没有,您?”

“俩糖火烧一碗浆,”马二爷边说边拍拍肚子,“糖火烧里见不着芝麻酱,浆是豆腐粉沏的,熬得半生,坑人!”马二爷对吃从来没满意过。

“现在的人,光图挣钱,连刚出学校门的小屁孩儿也敢开饭馆,唉……”叶四爷揉着后脖梗子插言了。“我年轻那会儿,爱吃绘饼。您还记着泰丰楼的絵饼吧?鸡鸭汤做底汤,饼搁在碗里清汤不浑,饼丝不乱,飘着几棵绿豆苗,特别人味儿。现在哪家饭馆能做出这样的烩饼来,嘻,开的是一顿饭三百块的马克西姆大饭店,巴黎风味,中看不中吃,马克西姆决不会做烩饼……”

“定叫他一白虎团,马翻人仰……”

一句高拨子腔,由水池边传过来,唱戏的是个长得很气派的黑大个儿。

叶四爷皱眉了。

刘爷直摇脑袋。

马二爷直起身扔过去一句话:“留神挣破苦胆!”

那边立时没了声息,这边觉着有必要唱两段清清耳朵。

刘爷调着琴问:“二哥您今儿来段什么?”

“《霸王别姬》里的‘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怎么样?”

马二爷腆着肥大的肚子歪头看着刘爷,那副尊容跟年轻美貌的虞姬实在扯不到一块儿去。

“‘看大王’不如‘野荒荒’更贴您嗓子,您那段《洛神》唱得不在《别姬》之下。”

“行了,听您的。”

悠扬的胡琴声飞出藤萝架,在南馆上空飞荡。一段漂亮而漫长的过门之后,传来捏腔捏调的梅派散板:

野荒荒星皎皎夜深人静,驾云来转瞬间巳到驿门。

进门来暗昏昏一灯摇影,可怜他伏几卧独自凄清。

水池边上的一帮,听到琴声个个如磁石定住了一般,脸上露出钦佩之色。

“行家”

“够味儿——”

佩服归佩服,他们是决不敢上去讨教的一碰过钉子。当初这伙年轻人,拜师虔诚,“爷,爷”地叫了十几声,人家连眼皮都没抬。前几年出了交响乐《沙家浜》,老哥仨气得差点没背过气去,“那荒腔走板的也叫京剧?”打那以后,三个老头子便认定自己是京戏正宗,谭派、梅派的嫡派传人。至于水池子边这帮子,唱得连那个冒牌《沙家浜》也不如,受嫡派指点,哪里配!

一曲“野荒荒”终了,马二爷纵然没到精殚力竭的地步,脑门上也已经冒出了细小的汗珠。他端起小壶,一边润嗓子一边说:“今儿嗓子发粘,唱出来总觉着不脆分。”

“哪儿的话。您那句‘夜深人静’的‘深’字唱得好,悠着劲儿徐徐吐出,不像池子边儿的,嗓子眼通着屁股眼,直嗓,让人听着没有回转的余地。”

“末一句‘羞怯怯’唱得梅味儿实足,不拖泥带水,收腔收得有味儿,我给您拉着都轻快。”

几句捧,比二两白干劲还足,马二爷晕得乎的。他每天早晨到这儿来,不就是图的随心所欲地哼几句心爱的曲子,图的行家里手几句夸赞么。人家叶四爷跟刘爷,决不因为他只挣四十五而贬低他的价值,不像他的儿女,背着他偷偸撇嘴。其实,论功夫,他比不上叶四爷,人家打年轻就是玩票出身,跟尚小云同过台,给童芷苓伴过戏,谁能比啊。跟刘爷比,他也自愧弗如,刘爷是正规科班熬出来的,四十年前是誉满九城的红角。后来嗓子倒了仓,才改行拉胡琴。刘爷不但是演员、琴师,还是戏曲评论家,只要你一张嘴,他立刻能听出你地道不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