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14页)

老鹰不由分说,腾出一只手猛地夺过来鱼鳞,正着看看,反着又看看。“球破鱼鳞!”老鹰说,“宣传迷信!”老鹰又说,“——你是不是又想上上绳啦?!”老鹰抬起头,眍䁖在眶洞里的眼光向水拖车攒射。“不,不不……”水拖车摇晃着双手,做着投降的架势,“我不,我不想,不……”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一个劲地“不不”,双脚不由自主地往后退,接着就像当时的电影里所有的坏人形象那样,贼头贼脑地溜走了,没去再管他担心的那片红鱼鳞。

老鹰朝着水拖车的背影使劲“呸”了一口,然后用力一摔,他本来想让鱼鳞啪地磕响一声,来作为这场小小风波的终结,也给他砌个下场的台阶。可是鱼鳞没有因为他的愿望而变得沉重一些,它离开他的手,反而一飘,又飞高了一截,然后转悠了两圈,竟又翩翩地踅落在了老鹰的面前,看上去像是在故意捣蛋。老鹰觉得鱼鳞是在找他的难堪,在村子里他向来想咋的就咋的,还没有谁敢这样跟他公然作对。“呸——呸——”他对着地上的鱼鳞吐了两口,还不解气,又咣咣跺了两脚,连他端着的煮红薯干都从碗里跳了出来。鱼鳞上正照了一束阳光,红艳艳像一只狡黠的红眼睛,嘲弄地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似乎在说:等着瞧吧,等着瞧吧!

说这话的时候是农历四月初,麦子已开始打泡,麦田里的葱绿一下子苍老了,变得发灰,像是一个还没出门的姑娘不经意间怀了孕,黯然迷失了昨日的红颜。洋槐花正在肆无忌惮地绽放,香气在村庄里、田野里四处徘徊,吸引得黄鹂投进绿叶的怀抱里跳来蹶去。百灵鸟不分白天黑夜地放开歌喉,大唱恋歌。很快布谷鸟也从南方飞来,“麦秸垛垛,麦秸垛垛……”它们在天空中孤独地呼唤着,它们的谶语使麦梢发黄,直到在它们得意扬扬的笑声里,整个田野变成光芒四射的黄金。各种各样的农活接踵而至:栽红薯、钻麦棵、点播玉米、造打麦场、收割油菜……底下麦收就开始了。麦收,是一年中最重的一大宗活计,村子里小到四五岁的孩子,大到八十岁的老太婆,全都行动了起来。大田里二色的庄稼极少,除了麦子还是麦子,他们要趁着好晴天,尽快把黄澄澄的麦子从田野搜罗到茓子里粮囤里,否则天一变脸——这种事情并不少见,因为接下来就是雨季(梅雨季节),天一连阴,没有十天半月就别想让它崭露笑容——他们辛辛苦苦劳作了一年的收成,不烂到地里,收到手里的也将是一堆虫屎般的黑暗霉粒。在短短的二十天不到的时间里,人们累死又累活,身上蜕了一层皮又蜕一层皮。水拖车从南塘里挂来的那片鱼鳞,无论怎么说也挂不住人们的心,它和它引起的那场小小的风波,就像村庄里下蛋的母鸡的一阵啼鸣,咯哒过了也就咯哒过了,不会留下一点儿痕迹。那片鱼鳞的红光再一次刺痛人们的神经,是在两个月之后,在南塘通往大路的那条小径上。

那条小径一点儿也不起眼,只是到了每年的收获季节,它才会一下子变宽,明晃晃的,被架子车车轮和人的脚印碾踏得瓷瓷丁丁、光光溜溜,后来还会调皮地生出一薄层细面粉一般的绒土,试图永远留下那些杂乱的脚印和轮胎印。小径毕竟是小径,它梦想的火焰会被一场小雨很轻易地浇灭,而且收获季节一过,庄稼田又开始膨胀身体,挤压得它恢复了以往的又窄又细的原形,仅供冬春季节去麦秸垛掏麦秸的人往来。小径之所以能在庄稼季节一度风光,是因为紧靠南塘是生产队里的打麦场。这个打麦场很大,几乎等于大半个足球场,队里好几百亩地的庄稼,最后都会被架子车一车一车运送到这里。打麦场里的麦秸垛,又高又长,在一年里的大多数时间雄伟地矗立在那儿,就像一段残败的万里长城(这垛麦草是队里牲口们一整年的粮食,它们昼夜不分地细嚼慢咽,一筐一筐有条不紊地吃掉这座草长城)。秋收季节,打麦场里会堆满云山雪海的棉花,隆起大庄稼秸秆的峻岭。但在最初几年,因为那些塘堰上堆积的新坟般的砂姜土,即使不是收获季节,小径也不像后来麦秸垛迁徙后那么落寞。人们纷纷去南塘拉土,那些挖塘挖出的砂姜土被用来垫宅基、垫院子、和泥打墙……那些年小径被车轮和脚板抚摸得油光水滑的,像一个被溺爱着的孩子,你一踏上去就能听见它心满意足的欢歌笑语。那是小径最美好的值得永远回忆的惬意岁月,人来车往,一路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