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14页)

铳出此话的人此时正在啃筷子上叉着的两个黑暗的窝头,那种窝头是小苏打粉发动得膨胀了起来的红薯干面窝头,刚刚蒸好出锅时泛着一明一明的光芒,咬一口会粘在牙齿上好半天才能卸上舌头。这种窝头需趁热去吃,否则半个小时后它就苍老变硬,像铁蛋一样结实,拿它对着狗的脑袋砸,砸不死也能砸晕厥。但此人的牙齿和舌头像是与这种窝头有前世的默契,窝头一进嘴,三撅拱两不撅拱,撅拱得脖子里巨大的喉结一上一下幅度很大地滚动着高声响应,接着他的两颊就又塌陷了下去恢复原形——他很瘦,颧骨高高地横空出世,像是长错了位置的两只牛角。他的头上覆盖着一顶陈旧得已经找不见绿色的绿军帽,当他在晌午顶额上渗汗抹下帽子时,你会发现那只帽兜里衬边的褐色塑料帽箍已经破碎,马上就要成为一些说不上名字的滴滴溜溜的粉末。他用双手小心翼翼地端着帽子,他怕指甲一不小心会划破帽顶——帽顶的布被顶磨得比葱皮子还要薄,他的头发有时会从那里支离八叉地钻出来几根。如果对着连吹三口气,那帽顶一准就不再是帽顶,而是一处鬃毛飞扬的大窟窿(他这顶当作身份标记的帽子不久之后就从他的头上消失了,但这顶帽子确实太有特色了,是他当作珍宝的正宗军帽,说起他而不提他这顶泛黄泛白的军帽是一种重大欠缺)。他又瘦又高,微微有点驼背。他一只裤管挽上了膝盖,另一只没挽,但也遮不住那比拳头还要大些的脚踝。他一手端着一大粗瓷海碗的红薯干茶(村里人对水煮红薯干的称呼),一手挑着筷子上扎着的两三个窝头。他把窝头在嘴里不知道怎么样弄没影儿后,马上呼噜噜喝一口茶,并且没有借助筷子帮忙就衔住了一片煮得不太烂的红薯干,下嘴唇灵巧地一托,那片红薯干就又没了影儿。他的嘴就像传说中的窝藏蛇精的洞穴,吸力能让半里开外的东西泵离地面,不长翅膀也能剌剌地飞掠而入。

此人的名字叫老鹰。村里人叫他的大名叫不顺口(也没多少人知道他的大名,甚至不大知道“老鹰”是他的小名还是外号),只是大人孩娃老鹰老鹰地叫(当然,小孩只敢背地里叫)。从老鹰对军帽的端庄态度你可以看得出来,他是一个复员军人。不错,他是当年村子里仅有的一个复员军人,据说还到朝鲜去猫过壕沟搂过长枪的扳机。老鹰刚才提到要斗水拖车两场,他这话可没假,他精于斗人,一说斗谁就能让谁腿肚子发软。早在“土改”斗地主的时期,他就扛过红缨枪,而且还使红缨枪的枪头子见过血。那是在斗争会上,那些血是一个老实巴交又富得肥油乱流的地主膀子上的血。“老鹰的心可真辣呀,”几十年后,一个看着老鹰长大的老者咧着没牙的瘪嘴眯缝着没了睫毛的眼睛这样向年轻人描述,“他拿着枪头子直往××身上杵,硬杵,就这样——”他瘦骨嶙峋的衰老身子艰难地摆出架势,瘪嘴“嘿嘿”着,牙床在挫动,做着木杈叉草的动作,“血流得哗哗叫,××直声嗷号,吓得妇女小孩都哭了,都不敢睁眼看!”但你从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寿星的架势里可以看出,一旦他得了势,他的心也不比老鹰甜多少。老者是站在田野里的土路上,一手扶着拐棍,指着不远处的一处坟丘说的这番话。此时离老鹰作古住进那处坟丘已有十年之久。

要是老鹰不得寸进尺,不去对着鱼鳞“呸呸”两口,又跺了两脚,也许南塘会以某种比较委婉的方式提他个醒,让他见点颜色,知道她的厉害,也就罢了。可饭场里的老鹰并没就此罢休,他不但说了冒犯神明的话,还三口并作两口把筷子上的窝头捣弄得没了影儿,然后他走向了水拖车。水拖车还在那儿发着癔症,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就那么一直捧着个鱼鳞,呆愣愣地枯站着。吞咽的人们看出了不对劲儿,但都不说话,只是各就各位,蹲倚着一棵一棵的树干继续嘴里的活计。水拖车吧嗒吧嗒嘴,想说什么,但也说不出什么。他虚幻的眼睛盯视着老鹰,不知道老鹰要对他干什么,也弄不清他撒了村里池塘的鱼是不是犯了法、犯了罪,而现在又放出了被认为子虚乌有的大红鱼又是散布迷信,罪上加罪,看来要被众人指捣着额头鼻子好好地斗一场了。他茫然无措。他有点后悔没有藏好他的秘密了。大伙儿仍在专注地吃饭,看上去漠不关心饭场中央正在发生的事情,其实呢,谁的心也没在嘴上,你从那不时掀起来一角的眼帘可以窥出真相。有一场热闹可看了,大伙儿巴不得赶紧出个三长两短来打碎死一般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