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3/11页)

班干部

王广田找到我的那一年正好五十岁,我记得他伸出五个手指头,反复说:我今年都五个整张了,生日刚过,属羊的,五十整了,比你大一岁。

他千里迢迢地进京找我,肯定不是为了跟我比岁数的,我猜他一定遇到了什么难事儿。

广田是我初中同学,他算了算说,自打十五岁以后,他就再没见过我。我心里也算了算,认为他说得对。我十四岁考入县城高中读书,他初中毕业回家赶牛车了。后来我读大学,直接留在北京工作,他赶了四年车后,在村委会谋了个差事,又一步一步地挪到了乡政府当上了干部。

已届半百的王广田虽然脸上布满了皱纹,头顶秃了一块儿,牙齿掉了两颗,但基本轮廓没变,仔细端量,还能辨认出少年时的模样。他说他费了很多周折才打听到我的单位,还给我带了两箱家乡的特产——咸鸭蛋。

寒暄了一阵子,他又从兴奋放松阶段转为紧张局促状态。

他开始吞吞吐吐起来,脸色也变红了。

“广田,有事吧?咱们是老同学,有什么事儿尽管说,不用客气。只要我能帮的,一定尽力。是不是孩子要上学了?”我想替他从窘迫的状态中解脱出来。

他摇了摇头,嘿嘿地笑着。

“那是不是家里有谁生病了,手头紧巴?”我进一步探 询他的真实意图。

他还是摇了摇头,嘿嘿地笑着。

“不会是来上访告状吧,你不像是受欺负的样子。”我也嘿嘿地笑了两声。

“不是,不是,”他摆摆手,“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其实是想让你替我做个证明,当个证明人。”

“证明人?证明啥?”我还真有点迷糊了。

“是这样,前两个月,乡里发了张《干部履历表》,上边有一个栏目,要填上‘何时何地受过何种奖励’、‘何时何处担任过何种职务’。我从小到大还真没得过啥奖励,连买东西抽奖也没抽中过,这一条我就不填了。咱不能做假,糊弄组织。可是我初一的时候当过半年班长,这事我得写上,所以我这就来找你了,想让你做个证明人。”王广田认认真真地看着我。

“你可真逗!你大老远跑来找我,就这么点事儿?你自己填上不就完了!”我觉得太有意思了。

“这可不是小事,是大事!这涉及任职资历问题。”他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任职资历?中小学当干部也算资历?你要提拔了?”我不解地问。

“提拔个球,我都这把年纪了。过两个月我就退休了,你别笑话我了。”王广田搓着双手,不好意思地咧着大嘴。

“那你填个啥?是不是初中时当班长算离休干部?”我跟他开玩笑。

“那倒不是。咱当过班长就是当过班长,这事儿得写上。”他一脸严肃。

“那就写上呗,谁不让你写上了?”我觉得怪可笑的。

“写是写上了,可栏目后面有个空格,得填上证明人。”他的表情挺沉重。

“那就填上班主任曹老师的名字呗,是曹老师吧,外号叫大瞪眼对吧?”我随口建议道。

“对,对,对,看你的记性多好,连班主任的外号你都没忘,真了不起!不过,不过,曹老师死了好几年了。”王广田犯起了难。

“那咱班当年的同学有四五十个呢,他们不都在当地嘛!你何必舍近求远,坐了一夜火车跑来找我呢?”我皱着眉头问他。

“他们我都找过了,没一个人肯替我证明的。你记得‘大面桶’吗?就是咱班原先的体育委员,我去找他,你猜他怎么说。他说,啥,你当过班长?你做梦吧,我怎么不知道?你那时要是当班长,那我就是校长。我又去找其他同学,他们一个个跟我来劲,都说我是想当官想疯了,说我脑袋让牛角顶了,还骂我神经病,说我小时候除了淌鼻涕没干过别的。没人肯证明我当过班长,他们还起哄说,你要是敢填上班长这两个字,我们就到乡里告你,乡里要是不管,我们就去县里、市里、省里上访,不行我们再去中央。你说这叫什么事嘛!”王广田越说越气愤,端杯子的手都有些发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