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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距离那一地点只有五十码了。两三颗子弹在我们身边弹跳。我抱着胸口,扔下枪,跌跌撞撞往前冲。我在前方看到了一个大弹坑,是个旧弹坑。我绊了一跤,跌倒了,滚进了弹坑。我听见了‘继续往前冲!’的叫声。我躺在弹坑里,双脚泡在一汪水里,等待着。几秒钟之后,又出现了我预料之中的大量死亡惨景。有人跳进了弹坑的另一边。他应该是个天主教徒,因为他急促地念叨着万福马利亚。接着又是一阵拖着脚步行走的声音,我听见他走了,泥巴纷纷扬扬落下来。我把双脚从水里抽出来。但是在射击停止之前,我一直没有睁开眼睛。

“我在弹坑里并不孤单。我对面有一团灰色的东西,一半在水里,一半在水外。是一具德国人尸体,死了很久了,已经被老鼠吃掉一半。肚子张开个大口子,像个旁边躺着个死产儿的女人。那气味……那气味你可想而知。

“我整夜待在弹坑里。我强迫自己适应那股恶臭的气味。天变冷了。我以为自己在发烧。但是我下定决心,战斗结束之前保持一动不动。我变得很无耻。我甚至希望德国人踏平我们的阵地,这样我就可以投降当战俘了。

“发烧。但是我所认为的发烧其实是生存之火,是求生的激情。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那是一种极度兴奋。我这不是在为自己辩论。各种不同性质的极度兴奋多少都带有反社会的性质,我这里说的是临床意义,不是哲学意义。但是那天晚上,我体验了几乎所有的肉体感觉。我的体验是,哪怕是最简单最低级的东西,比如一杯水、烤腊肉的味道,其重要性对我来说都超过了或者至少是等同于最伟大的艺术、最高雅的音乐、甚至我和莉莉在一起的最甜蜜时刻。我的亲身经历,与本世纪的德、法玄学家所提出的所谓真理恰恰相反。他们说,不与我合的就是敌我的。我认为,不与我合的也赏心悦目,哪怕是尸体,是吱吱叫的老鼠。能够亲身经历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不管那经历是寒冷、饥饿还是恶心。试想象,有一天你拥有了第六感官,在那之前从未想象过的新感官,是触觉、视觉等传统的五种感官未曾领会过的东西。它是一种更深刻得多的感官,是一切不与我合者的源泉。‘生存’这个字眼不再是被动的,描写性的,而是主动的……近乎强制性的。

“那一个夜晚尚未结束,我就明白自己已经经历了宗教人士所说的转意归主。天上的光的确照耀在我身上,因为空中不断有照明弹出现。但是我没有感觉到上帝的存在,只觉得在一夜之间跃过了一生。”

他静默了一会儿。此时我希望有人在我身边,艾莉森或是某位朋友,与我一起品尝、共享这充满生机的黑暗、星星、阳台和声音,但前提条件是他们必须与我共同经历前几个月。有了生存的激情,我便宽恕了自己的自杀失败。

“我力图向你描绘的是我的亲身经历,是我的实际表现,而不是我应该如何,不是良心抗拒的是是非非。我请你务必记住这一点。

“黎明之前,德方又开始炮击。他们在天刚破晓时发起进攻,他们的将军犯了前一天我们的将军犯过的同样错误。他们的伤亡甚至更大。他们越过我的弹坑,冲到我们发起攻击的战壕,但他们几乎立刻被挡了回去。在这次战斗中,我只听到了嘈杂的声音。还有德国兵的一只脚,他在射击的时候踩在我肩膀上作为依托。

“夜晚又降临了。南边还有战斗,但我们这一带已经平静下来。战斗结束了。我方战死的大约有一万三千人。一万三千个大脑、记忆、爱、感觉、世界、宇宙——因为人的大脑是比宇宙本身更大的宇宙——仅仅为了几百码无用的烂泥地。

“半夜里,我爬回了村子。我很担心受惊动的哨兵会开枪把我打死。但是遍地唯有死尸,我处在一片死亡的沙漠之中。我爬进了一条交通沟,那里也只有一片死寂和尸体。再往前爬了一阵,听到前面有用英文讲话的声音,于是我高声叫喊。那是一队担架兵,他们正在进行最后的检查,是否还有活人存在。我说自己是被爆炸的炮弹震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