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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想起来,当时我首先看到的是每个人的孤立。使人陷于孤立的不是战争状态。众所周知,战争能把人聚集在一起。但是战场上的情况可就不同了,那里有真正的敌人,随时都有死亡的危险。兵力数量再大也不能给我壮胆。我在他们身上看到的唯有死亡,我的死亡。我的同志、蒙塔古、战无不胜的德国人,同样都随时面临死亡的威胁。

“那情景堪称疯狂,尼古拉斯。三月的一个早晨,成千上万人站在战壕里,有英格兰人、苏格兰人、印第安人、法国人、德国人——干什么?如果真有地狱,那就是地狱。刀山火海,算不上地狱,一个完全没有理性的地方,才是真正的地狱。那个德国村庄在那一天成了货真价实的地狱。

“东方的天空缓慢地泛出了鱼肚白,细雨也停了。战壕外的什么地方传来了颤抖的鸟叫声。我听出来是一只篱雀,那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最后声音。我们又继续向前移动,进入了准备发动进攻的战壕。步枪旅将组成进攻的第二梯队。德国兵的战壕在我们前方不到二百码处,我们的前沿战壕距离他们的战壕只有一百码。蒙塔古看了看表,举起一只手。完全的寂静。他的手落了下来。大约有十秒钟,什么也没有发生。接着,在我们后方远处战鼓齐鸣,震耳欲聋。接着,短暂的静寂。突然间,前方的整个世界全炸开了花。大家都伏下头来。大地在震撼,天空在震撼,人的思想也在震撼,一切都在震撼。你无法想象那一次炮击的头几分钟是什么样的情景。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第一次大规模的炮火掩护,火力最密集的一次。

“一个通讯员沿着交通沟从前方的战壕跑过来。他的脸上和军装上有一道一道的红色。蒙塔古问他是不是受伤了。他说,前方战壕里的每一个人,都被德国战壕里喷出来的血溅了一身。他们彼此太靠近了。要是他们能停下来想一想彼此之间的距离……

“半小时之后,火力转移到了村庄上空。蒙塔古透过潜望镜进行观察,随后喊道:‘他们冲上去了!’接着又喊:‘德国佬完蛋了!’他跳上胸墙,对他周围的全体官兵挥手,要我们从战壕里探出头来看一看。只见前方一百码处,有一长列士兵正缓步穿越伤痕累累的大地,朝着一些残树断墙移动。有一些零星的枪声。一个人倒下了,接着他又站起来,继续往前跑。他只是偶然跌倒。那支队伍到达村口的房子时,我周围的人开始欢呼起来,对方也欢呼起来,以示回应。一颗红色信号弹升上了天空,这一下轮到我们前进了。路不好走。当我们向前推进的时候,恐惧被恐怖取代了。没有人朝我们开一枪。但是地面上看到的东西越来越可怕。分不清是什么东西,有粉红的,有白的,有红的,沾满了泥浆,还沾着卡其军装的碎片。我们越过自己的前方战壕,如入无人之境。当我们挺进到德国人的战壕跟前时,已经看不到什么东西了。一切全被埋葬或炸毁了。我们在那里稍微休息了一会儿,躺在弹坑里,似乎很太平。北边的火力还很猛烈。喀麦隆人陷入了重围,二十分钟之内丧失了全部军官,只剩下一个,士兵被消灭了五分之四。

“前方破烂的农舍之间出现了一些人,手举得高高的,有些人由朋友搀扶着。他们是第一批战俘,许多人身上都沾有黄色的德国炸药。白昼的白幕映衬出黄色的人。有一个俘虏径直朝我走来,一下子栽倒了,支着头,如在梦中一般,跌进了深深的弹坑。过了一会儿,他重新出现,从坑沿爬了上来,慢慢地站立起来,接着又一次栽倒在地上。其他的战俘看到这一情景都哭了。有一个战俘在我们面前吐了血,随即瘫倒在地。

“我们朝着村庄迅疾奔跑,之后来到了一个以前一定是条街道的地方。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凄凉,残垣断壁、碎石瓦砾、破碎椽子和德国炸药的黄色污迹随处可见。天又下起了蒙蒙细雨,雨珠在石头上、死尸的皮肤上闪光。在屋子里又捉到了许多德国人。短短十分钟之内,我饱览了战争这一屠杀场的全貌缩影。血、裂开的伤口、从肌肉里穿透出来的骨头、断肠的恶臭——我告诉你这些,只是因为它们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在那一天之前,我连一个安详的尸体都未曾见过,目睹那种惨状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这不仅仅是恶心和恐怖。我看到好几个人恶心得直呕吐,但我并不恶心。那是一种强烈的新信念。没有任何东西能为战争开脱罪责。即使英国沦为普鲁士的殖民地,也要强过这种情景一千倍。你可以看得出,这种惨景给新兵以教育,让他们产生疯狂杀人的欲望。但是我的感情恰恰与此相反。我产生的是一种不能被别人杀害的疯狂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