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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三月里一个凄凉的星期天,我对诗歌的衡量标准发生了重大变化。我把过去写的希腊文诗歌拿出来读,还它们以本来面目:大学生水平,没有节奏,没有结构,平庸的见解,用超量的华美修辞笨拙地加以掩饰。在惶恐之中,我又看了自己在牛津大学在东英格兰写的其他诗歌。它们也不见得好些,甚至更糟。发现这一真相,就像雪崩一样,几乎把我彻底埋葬。我不是诗人!

这一发现没有给我带来什么安慰,它带给我的只是极端的愤怒:在同一个脑袋里,进化的精灵竟然允许思想的高度敏感和写作的极端无能并存。我的自尊心在痛苦地惨叫,像兔子掉进了猎人的陷阱。我拿起过去所写的全部诗歌,一页一页地撕得粉碎,直到手指发疼。

接着,我到山里去散步,尽管当时天很冷,还下起了倾盆大雨。整个世界终于公开宣布与我作对了。这是货真价实的谴责,是我无法置之不理的。即使是我最坏的经历,也有值得肯定的一面。它们有如燃料、矿石,最终是可以利用的,并不全是废物和痛苦的经历。我历来把诗歌看成是救急的工具——是紧急出口、救生衣、辩解。现在我身处茫茫大海,救生圈像铅一样沉下去了。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忍住了自怜的眼泪。我的脸僵硬麻木有如面具,与三角墙顶端雕像的脸无异。我在雨中走了好几个小时。我坠入了地狱。

有一种人介入社会而毫无意识,另一种人则是通过控制社会来介入。第一种人是工具,是齿轮,第二种人是工程师,是司机。但是已经决定退出的人,只具备在自己的存在和虚无之间表示脱离社会的能力。这不是“我思故我在”,而是“我思想,我写作,我绘画,故我在”。连续几天,我觉得自己充满了虚无,比过去肉体上的和社会上的孤独更可怕——一种被放逐到孤岛上的形而上学之感。那是一种几乎可以触摸到的东西,像癌症或肺结核。

才过了一天,不是一星期,就真的摸到了:早上醒来,我发现自己长了两个疮。我自己也料到会这样。二月底我去过雅典,又逛了一次克菲西亚的妓院。那时我就知道自己又冒了一次险。当时似乎没什么事儿。

一整天,我处于震惊之中,未能采取任何行动。村里有两个医生:一个是在职的,学校的医务工作由他负责,另一个是不苟言笑的罗马尼亚老人,虽处于半退休状态,但还接待一些病人。校医不断进出教师休息室,我不能去找他。因此我去找了佩达雷斯库医生。

他看了两个疮,又看看我,耸耸肩。

“可喜可贺呀,”他说。

“是……”

“我介绍你到雅典去看一个医生。我把他的地址给你。你是在雅典染上这个病的吗?”我点点头。“雅典的鸡很会传染,只有疯子才会到雅典去上鸡的当。”

他有一张蜡黄色的老脸,戴夹鼻眼镜,笑中不怀好意。他是被我的问题逗笑的。我还是可以治好的。我虽然没有传染性,但不应再有性行为。他如果有适用药品苄星青霉素,他是可以给我治的,但他弄不到这种药。他听说,在雅典的一家私人诊所可以搞到,但我得花大钱了,要知道药物确实生效得等八个星期。他冷冰冰地回答了我的所有问题,他所能提出的只有古老的砷和铋疗法,而且无论如何我必须先做化验检查。他对人的同情心早已丧失殆尽,当我付给他诊疗费时,他用一双龟眼看着我。

我站在他门口,还傻乎乎地想得到他的同情。

“我真该死!”

他耸肩,开门送我出来,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他只能告诉我患了什么病。

情况真是糟透了。离学期结束还有一个星期,但我想立即离校,回英国去。但一想到伦敦我就受不了,在希腊,人们不知道我是谁,在小岛上则不然。我并不完全信任佩达雷斯库医生,有一两个老教师是他的好朋友,我知道他们常去找他打牌。我仔细观察每个人的笑容,仔细聆听他们对我说的每一句话,从中推测出发生了什么情况。我认为,第二天我就从大家的眼睛里看出了冷漠的幸灾乐祸。有一天早上课间休息的时候,校长对我说:“打起精神来,于尔菲,不然我们可就要说你是为希腊美女而伤心了。”在我听来,这话已经讲得够白了。听了这话之后大家发出的微笑,在我看来也超出了正常的限度。看完医生不过三天,我就断定每个人都已经知道我的病情,包括学生在内。每逢他们在低声耳语,我都能听到一个词“梅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