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3/9页)

摩亘点点头说:“出来走走很舒服。岱思呢?”

“他今早跟艾絮骑马去恪司,日落就会回来。摩亘,我一直在想……我希望给你一些能帮助你的东西。我左思右想都快想破头,最后终于想到,你这一路上也许有时候会希望就这么消失,让敌人、朋友、全世界都找不到你,躲起来休息一下,自己想想事情……在森林里,没有比一棵树更不显眼的东西了。”

“一棵树。”摩亘脑中的某股思绪开始加速,“达南,你可以教我吗?”

“你有易形的天分。变成树比变成雪麟容易得多,你只要学会静止不动就好了。你知道一块石头、一把泥土里所含有的那种静止。”

“我曾经知道。”

“你还是知道的,在你内心深处。”达南仰头望天,然后瞥视四周熙熙攘攘、专心工作的工匠,“这种天气里要静止不动很容易。来吧,一时半会儿,没人会注意到我们不在。”

摩亘跟着达南走出哈特,沿着蜿蜒曲折的安静道路走进高高位于恪司上方的森林。他们的脚印深深陷入松散的雪里,擦身走过积满雪粉的松树枝丫,撒落一小阵一小阵柔软的雪,露出密密交织的潮湿暗色松针。他们沉默地行走,直到转身看不见路,也望不见下方的恪司或哈特,周遭只见暗色静止的树木。他们伫立聆听。云朵在风中软软成形,停歇在沉默上;一片静定形塑树木,形成树皮上的纹路、树枝的弯曲、针叶和树梢尖端沉重下垂的线条;一只隼在这片沉默中凌空而起,几乎没有激起一丝涟漪,又俯冲飞入沉默深处消失了。过了许久,摩亘突然觉得自己变成独自一人,转头看向达南,却发现身旁是棵巨大的松树,在以西格上方静止不动地做梦。

摩亘没有动。保持不动所带来的寒冷开始困扰他,但之后那感觉渐渐消逝,沉默变得实在、伸手可触,测量着他的呼吸、心跳,渗入他的思绪、骨髓,直到他感觉自己被掏空,变成一具装着静谧冬季的壳子。四周环绕的树木似乎围住一片暖意,就像恪司那些石屋阻隔了寒冬。听着听着,他突然听见树木茎脉中的低沉细微之声,从积雪深处,从坚硬的土地下汲取生命泉源。他感觉自己生了根,紧紧扣锁住山的种种节奏。在那股形塑他的沉默中,他自己的节奏流出体外,失落在记忆之外。无言的知识流遍全身,关于缓慢无法计数的年月,关于吹得树木几乎折断的狂风,关于季节的开始与结束,关于耐心、不着急的等待,等待某种比根还深的东西,那东西在比以西格核心还深的地底深处沉睡,即将醒来……

那种静止过去了。摩亘动了动,感觉一股奇怪的僵硬,仿佛脸是树皮做的,手指是小树枝缩短变成的。他已经好一阵子没注意到自己的呼吸,此刻呼出的气在他面前迅速凝结成一片白。

达南开口,声音配合着那沉默的从容节奏:“一有时间就多练习,这样你心念一动就可以从人变成树。有时候我会忘记变回来。我看着群山消逝在暮色中,看着星星在黑暗中出现,就像宝石在石块中出现,看着看着就忘了自己,直到碧尔来叫我、找我,或者直到我听见下方以西格的动静,想起我自己是谁。当一棵树是非常安详舒服的。等我感觉太累、不想再活的时候,我会尽力走到以西格山的高处,停下来变成一棵树。如果你走的这条路变得令你无法忍受,你可以完全消失一阵子,除非你准备好变回人形,否则天下没有任何巫师或易形者可以找到你。”

“谢谢你。”摩亘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仿佛已经忘记自己还有声音。

“你有很强大的力量。你学得这么轻松,跟我自己的孩子一样。”

“这很简单,简单到让我觉得以前没想过这么做还真奇怪。”他走在达南身旁,沿着先前在雪中踩踏出的足迹回到道路上,仍然感觉那平和静定的冬意。达南的声音自有其内在的安宁,就算开口说话也不会打破那平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