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野物语remix》解说 《远野物语》正迎向解放之时 赤坂宪雄

面对京极夏彦的《远野物语remix》,我忽然心想:《远野物语》也许正迎向解放。但究竟又是从什么解放呢?如此喃喃的瞬间,我发现视野霎时被一片乳白色的幽暗所覆盖,周章狼狈。这对手很难缠。《远野物语remix》不是可以用寻常方法对付的。

回想起来,《远野物语》这本小书,命运极为数奇。一直以来,它被好几重难以看见的咒缚五花大绑。比方说,光是探究它的作者是谁,就仿佛有什么从根本开始动摇。一般来说,众人都相信它的作者就是柳田国男,但这个前提有多么不证自明呢?我有些存疑。对于《远野物语》,我极为多疑。

口述者远野人佐佐木喜善,是否也占有作者资格的一席之地?喜善并非单纯的当地民俗口述者。况且《远野物语》并非随意搜罗远野当地民间故事与传说的书籍。它是极混沌的、“现在的事实”与“当下发生的事”的故事聚合,同时又过于深刻地烙印着喜善这个人格的痕迹。换言之,没有喜善这名口述者,《远野物语》不可能成立。

总之,明治四十三年(一九一○)六月,《远野物语》的初版以自费出版的形式发行了三百五十本。因此《远野物语》从诞生之后算起,已有一百年多一点的历史。《远野物语》有时会被奉为“民俗学发祥的纪念碑”,然而现实中,可以说它一直被日本的民俗学敬而远之,毋宁是一本被烙上遗忘印记的书籍。不,我说得更细致一点好了。柳田以后的民俗学,一直回避着民俗学若是脱离文学,能以什么样的形式存在这个严肃的命题,隐蔽或抑压着这个问题,而寻求自身存在的证明。《远野物语》显然三番两次以杰出文学作品的身份被重新挖掘,每一次都获得众多的读者,不知不觉间晋升为“现代的古典名著”。明治末年出版时,怀着最热烈的共鸣阅读它的,并非岛崎藤村(译注:岛崎藤村〔一八七二—一九四三〕,明治及昭和时期的小说家、诗人)及田山花袋(译注:田山花袋〔一八七一—一九三○〕,明治及大正时代的小说家。与岛崎藤村同为活跃的自然主义文学家)这些自然主义(译注:避免理想化,直视并描写现实的文学思潮。日本文学的自然主义发展于明治后期,着重于告白自我内在心理或动物性的一面,真实描写平凡人生)流派的作家,而是泉镜花(译注:泉镜花〔一八七三—一九三九〕,明治及大正时代的小说家。文风神秘浪漫),这一点也耐人寻味。镜花在题为《远野奇闻》的散文中,提到“读到一本有趣的书”,并说“此书以鲜活笔致,记录陆中上闭伊郡有一远野乡,由当地人所述此一深山幽僻之地的传说异闻怪谈。我要刻意强调鲜活二字,否则妖魔鬼怪岂得如斯活跃”?镜花完全将《远野物语》视为一部杰出的文学作品,予以肯定。并说透过《远野物语》,不仅可以得知“事之奇”“物之妖”,更能感受到当地的风光、风俗、草木之特色。也就是说,由于《远野物语》是一部杰出的文学作品,因而侵犯了民俗学的领域。还有,三岛由纪夫(译注:三岛由纪夫〔一九二五—一九七○〕,昭和时期的小说家及剧作家。有许多出于古典主义美意识的作品)也曾关注横亘于民俗学与文学间这复杂而诡奇的关联。

话说回来,诞生之后历经百年岁月,也许现在《远野物语》正迎向了动荡的季节。京极的《远野物语remix》等书,一定会成为象征此一转换期的著作,为世人所记忆。它的出版是在《远野物语》诞生之后百余年,也是柳田逝世五十年之后(也因此著作权消失了),这虽是当然,但绝非偶然。这本书明确地揭示作者为“京极夏彦×柳田国男”。这样的宣示,与著作权的束缚消失绝不可能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