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One 水、血,以及浓稠之物 ⅩⅤ 十年前 洛克兰医疗中心(第2/4页)

伊莱又说了什么,维克托回过神来。

“什么?”他问。

“时候不早了。”伊莱重复了一遍,指向水槽后面的窗户,天光正迅速地收敛。“赶紧开工吧。”

维克托摸了摸冰水,又迅速缩回手。身边的伊莱撕开了最后一袋冰块,看着袋子泄完气,再把冰块倒进浴缸里。刚开始,几袋冰块一下水就炸裂开了,融化了不少,但是浴缸里的水温降得很快,足以使后来的冰块保持原样。维克托走回去,靠在盥洗台前,三支肾上腺素笔在掌中搓来搓去。

至此,他们已经讨论过好几次操作顺序了。维克托的手指不自主地打战,他赶紧抓着盥洗台的边沿,企图借力克制住。伊莱则依次脱掉牛仔裤、毛衫和衬衣,露出背部那一片已然褪色的伤疤。都是陈年旧伤,如今看来不过是一道道阴影,维克托以前就见过,但从未问起缘由。此时此刻,这有可能是他最后一次与朋友聊天,好奇心占据了上风。他尽量问得委婉些,却是白费力气,因为伊莱毫不犹豫地回答了。

“是在我小的时候,父亲弄的。”他轻声说。维克托屏住呼吸。两年多来,伊莱从未提过他的父母。“他以前是部长。”伊莱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维克托注意到他用了“以前”。过去式。“我好像没有告诉过你。”

维克托不知道说什么,于是说了世上最没意义的话:“很抱歉。”

伊莱扭过头,耸耸肩,背部的伤疤随之弯曲变形:“没事了。”

他走到浴缸旁,膝盖抵住瓷盆的外沿,低头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维克托则看着他凝神观望的样子,一种混杂着兴奋和担忧的情绪涌上心头。

“你害怕吗?”他问。

“怕得要死。”伊莱说,“你当时不怕吗?”

维克托依稀记得那一闪而过的恐惧,犹如火柴转瞬即灭,被毒品和威士忌的影响所淹没。他耸耸肩。

“你想喝一杯吗?”他问。伊莱摇头。

“酒精会让血液升温,维尔。”他的目光仍然不停留在冰水上。“正是我现在不能要的。”

维克托不知道伊莱是不是真能做到,也许寒冷会冻裂那张淡定从容而又富有魅力的面具,暴露出藏于其后的平凡少年。浴缸的把手淹没在水里,但他们在晚饭前预演过——两人都不怎么饿——伊莱爬进了还没盛水的浴缸,紧紧抓住把手,脚趾顶在浴缸的另一头。维克托建议用绳子之类的东西把伊莱捆在浴缸里,伊莱拒绝了。维克托不确定他这是故作勇敢,还是担心身体承受不了。

“听凭差遣。”维克托打趣道,试图缓解紧张的氛围。伊莱没有动,也没有露出假惺惺的笑容迎合他。维克托摸向马桶盖上的笔记本电脑,打开音乐播放器,点击播放,瓷砖包围的狭小空间顿时充满了摇滚乐的重低音。

“你检查脉搏的时候最好关掉那玩意儿。”伊莱说。

然后他紧闭双眼,嘴唇微微翕动。尽管双手还垂在两侧,但维克托知道伊莱正在祈祷,他有点摸不着头脑,一个人岂能在戏弄上帝之前向他祈祷?不过他当然不愿意在这种时候打扰朋友。

等伊莱慢慢睁开眼睛,维克托问:“你对他说了什么?”

伊莱低头看着冰水,抬起一只光脚,跨过浴缸边沿:“我把命交到他手里。”

“那么,”维克托真诚地说,“希望他再还给你。”

伊莱点点头,短促地吸了口气——维克托似乎捕捉到了一点点动摇的意味——然后爬进了浴缸。

维克托坐在浴缸边上,手执一杯酒,俯视着伊莱奥特·卡代尔的躯体。

伊莱没有尖叫。他脸部的四十三块肌肉——维克托在解剖课上学到的——扭曲变形,全都写满了痛苦,然而伊莱最差的表现,只不过是在浸入冰水的刹那,从紧咬的牙缝里挤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维克托仅仅用手指试了试水,冰冷所导致的疼痛就一触即发,侵袭了整条胳膊。而伊莱是如此镇定,维克托真的很想因此而恨他,甚至有那么几分希望——几分而已——他无法承受这种痛苦。希望他中断实验,举手投降,要维克托扶他出来,再来一杯烈酒驱寒,然后两人坐下来总结失败的教训,等过一阵子,他们便不再介怀,笑谈当年为科学精神而遭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