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亚瑞宾坐在一个巨大的岩石上,他表姐的小婴儿在他胸前的吊袋里咯咯地笑着。他凝视着沙漠远方舞蛇离开的方向,这个新生命的动作与体温带给他安慰。史达宾已经复原,这个新生儿也身体健康;亚瑞宾知道他应该为这个家族的好运气觉得感激与高兴,所以对于他仍挥之不去的忧伤,他隐约觉得有罪恶感。他摸摸他的脸颊上那条白色毒蛇的尾巴甩伤的地方。正如舞蛇所言,没有任何疤痕留下。舞蛇不可能已经离开了那么久,久到他的伤口都已结痂痊愈,因为他还清楚记得每一件事,就好像舞蛇还在这里一样。对其他人的记忆都因时间和距离而渐渐模糊,但关于舞蛇的记忆却不曾遗忘。亚瑞宾同时亦有种感觉,舞蛇可能将永远不再出现。

他们家族放牧的一只麝牛缓慢爬上这块巨石,身体摩擦着这块巨砾挠着痒。它朝亚瑞宾哞哞地叫着,鼻子磨蹭着他的脚,并用它巨大的粉红色舌头舔着他的靴子。它成长中的小牛正在附近的漠地灌木丛,咀嚼着干枯无叶的树枝。每到炎热的夏天,所有牧群里的牲畜都变得瘦弱,现在它们的毛皮既粗糙且没有任何光泽。在春天换毛的时节,它们具有隔热效果的短毛若都能彻底梳理过,它们就能在酷暑下生存;这个游牧民族牧养麝牛就是为了获取它们冬季长出的上好柔软毛料,他们从未怠忽梳毛的工作。但是和人类一样,这些麝牛已经受够了夏天,到处搜寻着干燥无味的粮草。这些动物用它们温和的方式,表达出它们想回到寒带嫩绿草原上的渴望。正常情况下,亚瑞宾也会很高兴能够回到高原。

这个婴儿在空中挥舞着小手,紧握住亚瑞宾的手指,想要把它拔下来。亚瑞宾笑了出来。“小家伙,这件事我可不能替你做。”他说。这个婴儿心满意足地吸吮他的手指,虽然并没有乳汁从中流出,他也没有哭泣。这个婴儿的眼睛是水蓝色的,跟舞蛇的一样。许多婴儿的眼睛都是蓝色的,亚瑞宾想。但只要见到一个小孩的蓝色眼睛就足以让他陷入幻梦。

他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梦见舞蛇,至少在每一个他能够成眠的夜晚他都会梦见她。他从未对其他的人有过这样的感觉。他紧抓着他们仅有的几次肌肤接触的记忆不放:他们在沙漠中相互依偎,她用强健的手指触摸他瘀青的脸颊,在史达宾的帐篷内他安慰着她。这实在有点荒唐,对他来说,他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就是他知道她要离开的前一刻,他拥抱着她,希望她能够决定留下来。他以为她会留下来。因为我们确实需要一名医生,也许有部分是由于我的缘故。如果可以的话,她会待得更久。

那是他记忆中他唯一一次哭泣。然而,他了解了失去能力的她为何不愿留下来,因为现在他也觉得自己残缺不全。他什么事都做不好。他明知道这样的情况,但却无能为力。每天他都期盼舞蛇能够回来,虽然他知道她不会。他不知道沙漠另一端的她的目的地到底有多遥远。她可能从医生的故乡旅行了一个星期或一个月,甚至半年,才抵达沙漠边缘,然后决定横越沙漠去寻找新的族群与城镇。

他那时应该跟她一起离开,他现在非常确定。她正在哀伤,不可能接受他,但他早该马上了解到她根本无法向她的老师解释发生了什么事。即使是舞蛇的洞察力也无法帮助她理解亚瑞宾的族人对于毒蛇的恐惧。亚瑞宾了解那种恐惧。从经验里,从午夜梦回中他仍会梦见妹妹的死,他明白那种惶恐;当舞蛇要求他协助握住白雾,从身侧滑过的冰凉汗水,让他体会到那种恐怖;当沙地蝮蛇咬伤舞蛇的手,他内心万分害怕,让他对他们的恐惧更加感同身受。因为他已经爱上她了,而他知道她可能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