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第3/6页)

两人跟随在那帮子喧闹的泳客后头,于池水里摇晃着一黑一黄的身影,沿着池畔缓缓而至。

两位殿下同今西和椿原夫人稔熟。宫殿下战后经常出席文化人集会,他和今西关系密切,无话不谈。

“来了个活宝啊。”

殿下对一旁的本多说。

“最近一直睡不好觉。”

今西一坐下来,就掏出一盒皱巴巴的外国香烟,随手扔了,又掏出一包新的,揭开封口,用手弹弹盒底,灵巧地捻出一支夹在嘴里,心不在焉地说道。

“哦,有什么烦恼吗?”

宫殿下将喝完饮料的盘子放回桌子上,随口问道。

“谈不上什么烦恼。一到半夜,总想搭伴儿说话,一直唠到早晨。天亮前,两个人都带着服毒自杀的心情,庄严地吞下安眠药就睡着了。等到一觉醒来,依然是个平淡无奇的普通的早晨。”

“那么每晚都说些什么呢?”

“想到今天晚上是最后一个晚上了,话题也就涉及各个方面,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无所不包。自己做过的,别人做过的,世界所体验的,人类至今所从事过的,甚至一个被弃置的大陆数千年间一直所梦想的,森罗万象,谈话的主题应有尽有。因为今晚上世界就要终结了嘛。”

宫殿下打心底里被吸引了,于是进一步问:

“那么,第二天活下了,又说些什么呢?不是没有可谈的了吗?”

“是没有了,再重复一遍不就得了?”

这种蒙混人的回答一时使殿下呆然无语,他不再问了。

一旁听着的本多弄不清今西的话里有几分是真的,他想起从前那桩神奇的话题,问道:

“话虽如此,那么关于‘石榴国’怎么样了呢?”

“噢,你问那个?”

今西冷然转过脸来。最近以来越发憔悴的面色,在夏威夷衫和香烟的相互作用下,使得本多看到了一个美军翻译某种类型的今西。“那‘石榴国’灭亡了,已经不存在啦。”

——这是今西惯用的手法。这种回答本身并没有什么值得惊讶的地方。他曾经唤作“石榴国”的“性的千年王国”,如果在今西的幻想里灭亡的话,那么也在憎恶今西幻想的本多的内心里灭亡了,任何地方都找不到了。而且,杀戮这种幻想的凶手就是今西,今西是如何醉心于观念上的鲜血,致使自己建筑的王国灭亡的呢?那一夜的惨状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他用言语建筑起来,又用言语将其毁灭。尽管一次也没有成为现实,但它总在哪里一时出现过,然后就被残酷恣意地毁坏了。今西用舌头舔舐着嘴唇,只要看到他那被某种药品染成黄褐色的舌苔,他的观念上的尸山血河就会如实浮现于眼前。

比起这种虚弱苍白的男性欲望,本多的欲望显得更加平稳而谨慎。但两者都同样建立于“不可能”之上。今西没有一丝感伤,听到他用独特的毫不在乎的腔调回答“‘石榴国’灭亡了”,他那一副轻薄相无形中印入了本多的心底。

妨碍这种感情的是在耳畔喋喋不休的椿原夫人的声音。听着她那细声细气的嗓音,预先就知道她所要说的并非什么重大的事件。

“我想告诉本多先生的是,槙子女士现在去欧洲了。”

“嗯,我知道了。”

“不,我的意思不是这个,这次她没有让我陪她,而是带着另外一个弟子去了。那是个叫人见了感到恶心、卑鄙而无才能的人。对于那个人,我并不想加以评论。总之,这次旅行,槙子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谁会想到有这种事儿?我送她到机场,满心的话都窝在心里没有说呀!”

“到底怎么啦?您跟她有着割舍不掉的友情啊!”

“岂止是割舍不掉,槙子女士是我的神仙,我被这位神仙给抛弃啦!”

谈话越来越长了,她说,槙子家里有位写作和歌的父亲,他是个军人,战后困顿的时期,我家及时援助了他们。事无巨细,我一概听从她的指派,没有任何隐瞒,一切都按照她的旨意行事,就连写作和歌也是一样。自己这种和神仙同心同德的心情,支撑着一位战争中失去儿子、蜕去一层皮的女子活过来了。虽说她今天名气很大,我的心情丝毫没有改变。不过就缺少一点,我的才能和她相差太大,这回她把我彻底甩掉,与其说才能不一样,不如说我根本就缺乏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