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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活着的时候,战后每逢闹选举,我俩总要吵架。我当着丈夫的面,偏偏投共产党的票。我可是德田球一的崇拜者啊!”

老遗孀的动作像只蝗虫,她耸起身子,搓搓翅膀,一会儿掩掩领口,一会儿扯扯袖管,疯疯癫癫说着话儿。别人都说她风流潇洒,但那藤紫色眼镜片后面,却闪烁着对家族乡党毫不含糊的经济上审察的目光。不论谁,只要来到她面前,置于她那冷彻的目光之下,一概都成为她的亲戚了。

穿着泳衣出来的三个孙儿,都是一副典型的正统人家养育的身板儿,既端庄又匀称,没有一点儿棱角。他们一个个跃入水中,缓缓游了起来。这座游泳池第一个下水的竟然不是金茜,还有比这更令本多痛心疾首的吗?

不久,梨枝从家里陪着已经换上泳装的香织宫夫妇来了。本多没有留意,所以未能及时出迎。他一边道歉,一边责骂梨枝。殿下说“没关系没关系”,随便摆摆手就下水了。老遗孀略带鄙睨的眼光看着他们的交谈。殿下游完一圈儿,坐在水池边上休息。

“宫殿下真是充满青春的活力啊!要是后退十年,我一定要同您比试比试。”

她远远地尖着嗓子说。

“我现也许仍然赛不过真柴夫人哩。您瞧,游了五十米就喘不上气来啦。不过,能在御殿场游泳,真是太难得了,虽说水有点儿凉。”

就像甩去一切虚饰,他抖掉浑身的水珠儿,混凝土地面撒上了点点黑色的水滴。

殿下言行举止总是带有战后风格,淡泊而不讲究形式。他并没有留意人们认为他有时过于冷淡的评价。一旦没有必要保持威严,随之也就不大在意如何同人交往了。他的特权使他比任何人都有资格厌恶传统。出于这种自信,他完全可以瞧不起那些直至今天还在重视传统的人们,但说什么“那人太缺乏进步”,这话和他过去所说的“那人生来就很卑贱”是一样的意思。殿下将一切进步主义者看作同自己一样,都是“喘息在传统桎梏”中的人。其结果,就产生一种十分荒谬的奇谈怪论:宫殿下只差一步就要将自己当成天生民众中的一员了。

本多初次见到殿下游泳时摘掉眼镜的面孔。眼镜对于殿下来说,是同世间交流的重要桥梁。这座桥梁一旦断绝,或许是阳光令他目眩的缘故吧,殿下脸上闪现着遥远的尊贵和现在之间焦点不定的迷茫的悲哀。

同他相比,穿着泳装稍显丰肥的妃殿下,则洋溢着从容而优雅的气质。妃殿下任其脊背浮在水面上,扬起胳膊向这里展示微笑,在箱根群山的映衬之下,那姿态仿佛是一只嘻嘻相戏的美丽、纯洁的水鸟。人们见了谁都会觉得,妃殿下是最懂得享福的少数人中的一个。

真柴家的三个孙儿从水池里上来,围在祖母身边,恭恭敬敬地和两位殿下交谈着。本多对孙儿们多少有些不耐烦。这些年轻人谈话的主题全是美国,长女提起自己留学的高级补习学校,弟弟们则热衷于谈论一旦从日本的大学毕业后,就立即去美国大学留学。他们言必美国,说什么那里电视已经普及,日本要是能那样该多好,但从目前来说,要想在日本看电视,非得再等上十多年不可。

老遗孀不喜欢谈未来的事,她立即打断他们的谈话。

“你们笑话我见不到了是不是?那好,到时候你们看电视,我会变成幽灵,每晚都在电视里出现。”

祖母严冷地主宰着年轻人的谈话。有时祖母说了什么,他们便一概默默地侧耳倾听,那种异样的神情,在本多眼里活像三只聪明的兔子。

大家对迎客的方式已经习惯了,一批批客人穿着泳装出现于阳台入口。一身正装的今西和椿原夫人,被居住在同一别墅地的两对穿泳装的夫妇围着,隔着游泳池向这边挥手致意。今西穿着不甚合体的大花夏威夷衫,椿原夫人却穿着常见的丧服般的黑纱和服,在光亮的池水映衬下,犹如一颗不吉利的黑水晶。本多立即体悟出了这种效果,针对单纯的夫人那种永远扮演的不顾自己身份的打扮,今西有意穿着夏威夷衫而来,完全是对她的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