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第2/5页)

今西站在商店屋檐下,挺立着颀长的身躯,远望着动荡不安的站前广场。怒吼和惨叫此起彼伏,车站上明亮的大钟依然沉静地指示着时间。

腾起一股世纪末的刺鼻的芳香,世界正如睡眠不足的眼睛,变得血红血红的。今西似乎听到蚕房里蚕食桑叶般的异样的沙沙声响。

此时,远处警察署白色的大卡车腾起火焰。可能有人投掷火焰瓶的缘故吧。刹那之间,火势蔓延,发出印泥似的光亮。喊声凄厉,白烟滚滚。今西知道自己的嘴唇在发笑。

……好不容易走出那块地方。这时,椿原夫人盯着今西手指捏着的东西瞧。

“那个,是什么呀?”

“刚才拾到的。”

今西一边走,一边将黑色的垃圾展开来。那是黑色花边的乳罩,和夫人用的型号截然不同,无疑是对自己的乳房颇为自信的女子使用的。这是无吊带式的巨型乳罩,嵌入周围一圈的鲸骨架,使得一对肥硕的乳峰宛若雕塑,看上去威风凛凛。

“唉呀,真讨厌!在哪儿拾的?”

“就是刚才那地方。随着人流逃到商店门前的时候,有个东西缠绕在脚上,过会儿一看,原来就是这个。已经踩得够厉害了,瞧,全是泥。”

“脏死啦,赶快扔掉!”

“不过,太难理解了。”今西在过往行人的好奇目光里,越发炫耀地拎着走,“这东西到底是怎么掉下来的呢?您以为会有这种事吗?”

这是不该发生的事。即便是无吊带型号的乳罩,也会有几个小钩子牢牢地固定下来。不管穿多么低胸的衣服,乳罩都不会松解掉落下来。众人你拥我推之间,是自动解开的还是被别人拽掉的呢?后者不大可能,那么只能认为是这位女子自己所为了。

她为何要这么做?不管怎样,在火焰、暗夜和喊叫之中,一对巨乳断落下来了。这虽然只是包裹乳房的缎子外罩,但这玄色的绣着花边的铸件,却清晰地表明支撑着它的一对乳房多么富有张力和弹性。那女子为了夸耀这些,故意将它丢掉,如同月亮断然舍弃月晕,凛凛出现于纷乱的暗夜。今西拾取的不过是月晕。然而,较之拾取月亮本身,乳房的温馨和狡黠逃匿的触感,还有麇集于周围的扑灯蛾般的情念的记忆,这一切都掌握在手里了。今西放在鼻尖上猛嗅了一下,闻到一股强烈的尚未被泥土抹消的廉价香水味儿。今西想,这无疑是专为美国兵服务的娼妓的乳罩。

“下作的男人!”

椿原夫人真的发怒了。今西说笑中的恶谑,总会夹带着某些批评的意思,但对于这种龌龊行为的恶作剧,她决不放过。何况这不是什么批评,而是有针对性的嘲弄。她只需瞥上一眼,就能目测出那只无吊带乳罩的大小,由此感到,这是今西对她衰老的乳房无言的蔑视。

一旦离开站前广场,从道玄坂到松涛一带的道路两旁,烧毁的遗迹上临时草草建成了一排排店铺,这和寻常没有什么变化。时候还早就有醉汉徘徊,霓虹灯像金鱼群一样在头上闪亮。

“不抓紧时间,地狱就会回来。眼下的一切,都要立即走向毁灭。”

今西想。一旦逃脱危险,早已不必担心的危险又使他双颊潮红。用不着再挨夫人的骂,那只黑色的乳罩,已经由他的指头滑落到燠热而潮湿的路面上了。

今西抱着这样固执的理念:毁灭不早些降临自身,消蚀身体的日常性地狱就会得势;毁灭不早一天到来,自己就会多一天成为某种幻想的饵食。与其被幻想之癌吞噬,不如一气迎来末日。只要不尽早了结生命,就会暴露自己无可怀疑的凡庸。或许这些都是无意识的恐怖,也未可知。

无论多么琐末的现象,今西都能从中嗅到世界毁灭的征兆。凡是人们所希望的预兆,他都决不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