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第2/4页)

前方天空的云彩微妙地舒卷着。疏散了,纷乱了,放出绢子般的光亮。蓝天一望无边。

一想到自己就要进入佛教占据的领域,不用说本多心里获得很大的安慰,尽管这里的佛教都已衰败、湮灭,徒有一片废墟了。

的确,自从他接触色彩瑰丽的怪奇的曼陀罗之后,梦寐以求的佛教早已被当作一块冰了,在这座明丽而静谧的原野上,他已经预感到那些熟悉的佛的寂寞。

本多不由尝到了回归故乡的情味儿。如今,自己由印度教活生生统治的喧骚的王国,回到已经寂灭,并且因寂灭而变得更加纯粹的那方亲切的梵钟的国度。一想到那些等待于绝对归还的终结的佛时,他似乎觉得,自己在佛教里一次也没梦见过绝对。他所梦想的家乡的静谧中,有着走向衰败、湮灭的不绝的亲近感。在这美丽的灼热的蓝天尽头,不久就会出现佛教的陵墓、被人忘却的遗存。没有亲眼看到之前,本多就切实感到一股治愈烈火般内心的幽暗的冷气、石窟内冰凉的岩石,以及洞穴里清泠的泉水。

对于心灵来说,这是一种弱化。或许那种强烈的色彩和血肉崩坏的惨象,逼使他寻求另一种闲寂的岩石般的宗教。前方流云的形态里,也有着衰微的清净的灭亡。看上去,丰美的树荫里也有着一树清凉的幻梦。不过,这里没有一个人影。此时午前绝对的宁静,除了汽车引擎沉闷的音响,在这寂静无声的世界,只有窗外缓缓移动的野外风景,才有可能将本多的心渐渐带回家乡。

坦荡的原野不知何时进入险峻的大溪谷的边缘,这预示着阿旃陀快到了。汽车围绕着弯路迂回前进,朝着谷底如剃刀般闪光的瓦格河流域向下行驶。

……一座茶馆专供停车休息,店内又是苍蝇成灾。本多透过面前的窗户,眺望着自广场对过起始的石窟周围的入口。他感到,一旦迫不及待地走进那里,反而会违背眼下正在寻求的寂寞。他买来明信片,汗津津的手里握着钢笔,对着印刷粗劣的石窟照片看了好一阵子。

这里再次出现了喧骚的预感。身穿白衣的黑人或坐或站,个个充满猜疑的目光。广场上一些骨瘦如柴的小孩,在叫卖当地制作的项链。黄澄澄的烈日绵密地照耀着广场每个角落,幽暗的室内,桌子上放着三个又瘦又小的橘子,上边爬满了苍蝇。厨房里飘来油炸食品一股股呛人的气味儿。

他写了一张明信片,是给阔别已久的妻子梨枝的。

今天我来参观阿旃陀洞窟寺院,马上就要进场了。眼前的橘子水,杯子边缘沾上了点点苍蝇屎,不能入口。但我会充分注意身体的,不必担心。印度真是个令人惊异的国家。你要好好注意肾。问母亲好。

这算是爱的信笺吗?他的文章总是这样。心中飘溢着的雾霭般的思念,还有那还乡的亲切感情,猝然拿起笔来,似乎都一齐涌向心头。一旦付诸文字,必定成为一纸干枯无味的家书。

梨枝不管在日本居住多长时日,都像欢送丈夫出行一样,带着一副沉静的笑容迎接本多归来。她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尽管这段时期,她的鬓角又添几缕白发,那副欢送的面容和迎迓的面容,正如将左右衣袖上的菱形花纹对接在一起,相互契合,分毫不差。

轻度的肾病,使得她的脸型总是模糊不清,看起来就像白天的月亮朦胧一团。一旦离别放在记忆里,仿佛觉得放在记忆中更合适。当然,对于这样的女人谁也不会厌恶。本多一边写信,一边心里头一派安然,他似乎要对什么人感谢一番。不过,这和确信受到妻子的挚爱,完全是两回事。

他只写了这几行,随后将明信片放入上衣口袋,站起身来。他打算回到旅馆再发。他走进阳光灿烂的广场,导游像刺客一般来到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