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4/7页)

本多被安置在曼谷最负盛名的东方酒店(当地人称为东洋宾馆)的一间居室,这里可以眺望湄南河美丽的风景。房间天花板上虽说有白色的大吊扇送风,但是到了晚上,他就走到河边的庭院里,贪婪地享受河风仅有的一丝清凉。本多一边同前来陪伴他夜游的菱川饮着饭前酒,一边听凭菱川畅谈下去。慵懒的本多,指头拿着汤匙都显得重,至于同菱川搭话,比起一只银匙就更显得重似千斤了。

太阳从河对岸晓寺的彼方沉没下去了,然而,广大的晚霞映衬出两三座高塔的剪影,此外,尽情占据了吞武里密林平缓景观上浩渺的天宇。碧绿的密林,此刻如海绵般包蕴了光线,化作一派真诚的翠绿。舢板纵横,群鸦噪晚,河水沉滞不动,变成脏污的玫瑰红。

“一切艺术都是晚霞啊。”菱川说。他在陈述一件事情时,通常总是先顿一顿,以便窥视对方的反应。较之他的哓哓不休,本多对他这种故意卖关子的停顿更加反感。

菱川生着同泰国人一样黧黑的面孔,但泰国人的肌肤并不像他那般纤弱、憔悴。他使自己一侧的面颊映着对岸的残曛,反反复复地述说着。

“所谓艺术,就是巨大的晚霞,是一个时代一切美好事物的燔祭。长久延续而来的白昼的理性,由于晚霞那种无意义色彩的浪费而消泯,被看作永无止境的历史,也突然觉察自己的终末。美充塞于眼前,使得人世间所有的行为变作徒劳。遥望那绚丽的晚霞和狂奔的彩云,‘更好的未来’之类的谰言顿然褪色了。眼前的东西就是全部,空气充溢着色彩的毒素。什么开始了?什么也没有开始。有的只是终结。

“这里根本没有什么本质的东西。诚然,夜是有本质的。这是宇宙的本质,是死和无机物存在的本身。白昼也有本质。人的一切都是属于白昼的。

“所谓晚霞的本质等是不存在的,那只是游戏,是一切形态同光和色无目的而严肃的游戏。请看那紫色的云,大自然很少举办浓紫等色彩的盛筵。夕暮的云霞是对左右对称的污蔑。此种秩序的破坏,是同更根本的破坏结合在一起的。假若昼间悠悠的白云,变成道德崇高的比喻,那么可以为道德涂上色彩吗?

“艺术比任何人更早预见每个时代最大的终末观,并准备亲身加以实现。在这里,美酒佳肴,玉体彩衣,大凡这一时代人们对于所能想到的最大限度豪奢的追求,都一起获得完美的终极的体现。所有这一切,都期盼着一种形式,一种短时间里使得人的生活被劫掠尽净和席卷一空的形式。那岂不就是晚霞吗?它为着什么?其实,它什么也不为。

“最微妙的东西,最细枝末节的、富于神经质的美的判断(我是指云彩边缘无可形容的、芳醇的橘黄的曲线),同广袤天空的普遍性相互关联,将最内面的东西通过色彩显露出来,再同外部结合在一起,那就是晚霞啊!

“就是说,晚霞在表现,惟有表现才是晚霞的机能。

“人的一点点羞耻、喜悦、愤怒、不快,形成天空的规模。人的内脏通常看不到什么色彩,由于施行大手术,从而外向化,扩展到整个天宇。最细微的关怀和殷勤,同世界之苦相结合,到头来,苦恼本身变成瞬间的狂躁,人们白昼所怀抱的无数小理论,卷入天空感情的大爆炸以及由此所引起的华丽感情的恣意放纵之中。人们觉察到一切体系的无效。就是说,这些都被表现出来了……持续了十多分钟……接着,结束了。

“晚霞是迅速的,它具有飞翔的性质。说起晚霞,其实是这个世界的翅膀啊!犹如振翅飞行中吸食花蜜的蜂雀,不时闪动着彩虹的羽翼,世界从墙缝里窥见了飞翔的可能性,晚霞下面的物象都在陶醉与恍惚之中交相飞舞……然后坠地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