韵之卷(第4/5页)

渴极的人见到奉茶,那种喝法,是全心全意的,甚至带了点宗教里才有的庄重,没听过有人抱怨茶太淡之类的诨话,就像忍饿的人见到隔夜饭也是香的,有就是好,简简单单一个好字!如果有人不真的渴,喝没几口泼掉茶,见到的人简直可以说他几句,太不知疼惜。那些在田里晒草的人,自己带的小水壶干了,也小心翼翼对个嘴,不敢斟尽,给后来的人留一些。

我从小看到乡间的人在这里喝茶,茶的滋味就记住了。

现在可好,有什么新口味的茶大多知道,茶的名字、价钱,什么茶该配什么杯,用多少温度的水,听过的、喝过的总不算少,可是真要问我哪一杯最润喉,答不出来。我没让自己渴过五分钟以上的。有时喝茶也不是为了解渴,也许只是解馋,或是有人端来一杯茶,反正应该喝掉,人家再斟,再仰,灌了一肚子水,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叫喝呆茶。

唐朝的卢仝,喝茶喝出“七碗歌”,第四碗就能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到第七碗,神了,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我真是羡慕极了,可我知道学不来,道理不在茶,在人。

对大部分像我一样从早到晚撑一肚子水的人而言,不仅乡间奉茶的甘醇享受不到了,就算有人端来上好春茶,除了照灌不误,羞怯地打一个饱嗝之外,没别的话好说了!

茶泡饭

她穿过锣鼓喧天的市街,炮竹吊串迸裂后的硝烟在她前后涌成一道迷雾——她毫无警觉,于是整串鞭炮像她前世的仇人劈头叫骂而来。今天初九天公生,她却像失水的鱼。

独自蜗居在城市一角,数十年单身的生涯使她逐渐忘却门墙之外还有一大群泥鳅与她共同在大脸盆里蠕动,随时准备在年节庆典集体钻窜,摩擦触须。她永远是吸在盆壁上静止的那一尾,看盆底的热闹,也逐渐被盆里的泥鳅视为一种装饰——脸盆上绘了一条小泥鳅的那种。

但是,近日来有一些奇特的触觉在她铜墙铁壁似的心里攀升,像燎烧的山林被冷雨打熄后,仍有一缕白烟缓缓绕行于林野上、溪水上,没有恶意地探访树叶与花丛。当她手植的杜鹃意外地开出一朵花时,当她喂养的十姊妹生出一粒白蛋时,当她在路上捡到一张身分证,那人的名字十分滑稽……她不自觉地露出笑靥,想要滔滔不绝地挂出一串话,随即警觉只有她一人,顿时就像丢在水塘里的鞭炮,炸不出声音了。

今天,她带着非常晴朗的心情出门,期盼与办公室的小职员说话——她发现自己也是个小职员,年终奖金跟他们同一个数字,有理由一直抱怨到元宵节为止的,她在公车里竟然很期待看到那些人,当了那么久的会计,写过他们的名字百来遍,从来不曾像今天,觉得那些笔画是个活的人。

每个人都问她扣缴凭单的事,相互抱怨税则繁复及薪水阶级的苦楚,她基于职业性的敏感不能回答他们试探同事间薪资的话语,显得极度缺乏诚意,甚至成为他们眼中不可推心置腹的人:当他们热烈抱怨课税不合理时,在一旁填写扣缴凭单的她,又成为不可饶恕的帮凶了。

她很想告诉别人:捡到一张身分证,那个男人的名字太滑稽了……但是他们开始搭话,关于情人节也就是昨天农历初八,如何约会及餐厅的情人大餐简直敲竹杠、玫瑰花也不新鲜等等。她基于自己是个独守空闺的人,没有过情人节的权利,遂把嘴唇上了锁。

所以,她穿过喧哗的市街,从鞭炮的迷雾中走出来,顿然觉得整个城市在她眼前开始溶化,招摇的招牌像一块块的巧克力,散发甜腻的字体;奔驰的车辆像滚动的七彩情人糖,不断地挑拨她的感官。她感到不耐,对大脸盆似的城市里的一切肢体感到厌烦。在溶化成巧克力甜浆的城市尚未淹没她之前,回到蜗居的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