韵之卷(第3/5页)

看得出,那双手经年累月闲置着,仍像水果鲜嫩。是个少奶奶的命,精粮细脍,原是她的禄分。后来呢?良田千亩上看见路有饿殍?还是家道萎落,发现朱门青苔?

都不是。她说。

那么,是厌弃在绫罗绸缎里当一只金蝉。多可惜啊!人会这么惋叹,一个不知好歹的少奶奶,甘心提壶煮水,对客人说:泡得不够好,请慢饮。

初识她,在医院,她正在喂朋友稀粥。见了我,对垂老的病人说:我赢了,今天有人来看你!以情人娇滴滴的口吻。她是个朴素的看护妇。

按着住址上她那儿取朋友的遗物。庭院深阔,枝头上众鸟争鸣,以为又当起豪门女仆。突然衣冠楚楚的小少爷搂着她,叫妈妈。她悄悄地说:下回到茶馆找我,去应征了。

我在悲伤里抽丝剥茧,纺织快乐;她将快乐的锦衣剪裁,分给悲伤的人。荣华或清苦,都像第一遍茶,切记倒掉。而浓茶转淡,饮到路断梦断,自然回甘。

仿古小碗内,放几朵含笑花。

种种是非恩怨,笑而不答。

神水

晚稻已割,稻茎一丛一丛地留在田土上,像节庆的香炷,三两只野鸭延颈搜啄残余的稻谷,不曾注意她的到来。

她拎个小包袱回来,原以为沿路会遇到几个旧邻——她揣测这时分,应该会遇到谁的,所以预先将包袱里的一袋橘子取出来,打算一人一个。现在,那袋橘子仍旧完好地拎到手上,倒显得重了。

老厝隐在竹篁里,小路岸的扶桑篱笆,久不修剪,挡了她的路,这时节不开花。她想起刚做媳妇时跟娘家的邻人说:“你到我们村子,你看哪一家的篱笆赤焰焰开花,你就弯进来,我家好找哩!”她现在不敢这么想了,刚才沿路没遇到人,她几乎犹疑走错了村。“说不准是我没看见,年岁多了,没眼睛。”

大稻埕上积着枯黄的竹叶,吸了几季雨水,就长苔。几只麻雀见到她,倏地飞上竹梢。麻雀没事也是到处飞飞停停,麻雀总不老。这儿倒像是它们的家园,她是作客的。

掏出钥匙,却插不准锁孔,“没长眼睛了,这年岁!”她跟自己抱怨。就这样摸索许久,那锈够的锁才不情愿地崩开,推开两扇沉重的木门,一股霉味扑上来,她才快意地舒口气:“唉!回来了。”像说给隐在竹枝里的那群野麻雀听。

一只麻雀踱到阶沿上贼头贼脑地探,她执帚轰它:“去!”屋里屋外扫一遍,客厅神案上的长明灯亮出红色的光,在晚秋的薄暮里,好像屋前屋后沉眠已久的神祗进来寒暄:“你回来了!”

她净了手脸后,小心地从小包袱里取出几色糖果、米糕及水果,恭敬地端上神案,香束也备了,乌沉的香味缭绕于室内,她执香,叹气之后,说:“今天是好时好日……”香插在冷炉里,不断重复她的言语:“今天是好时好日……”

她忽然想起来,忘了泡茶!拾起小包袱,终于摸出用小塑胶袋装的一撮茶叶。冷锅冷灶的没法烧水,就用井水冲了,神会体谅的。

茶叶在冷水里蜷缩着,像一只只安眠的春蚕浮在人世的河川上。

现在,她坐在阶沿上,两只瘦脚板,有意无意地晃着,眼睛远远地望着收割后的干田,一丛丛稻茎像一丛丛香炷,替她向安眠于遥远天庭的丈夫说:“今天是你的忌日。”

碗大而无用,护符虽多毕竟只有一身。

大碗装众符,愿众生平安。

奉茶

乡间田边的小路上,常常看到木架上搁了大水壶,壶嘴扣了个杯,啥话也没说,大家心里都知道这就是“奉茶”,给田里干活的人解渴。不知道哪个善心人这么体贴,大家也没工夫打探,仰了茶,咂个响唇,扇两下斗笠,拉车的、晒草的各自走了。壶里有时是白水,有时是煮过的麦茶,不拘什么味道,总是温温的,大太阳晒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