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4/11页)

“既然话都说到这儿了,我就跟夫人再多嘴一句。当初蕙姨娘再重用起先的管家,都无所谓,因为管家是老人儿,跟管家娘子两个都是左膀右臂,没人能抓什么话柄儿。可侯武不同,侯武年轻,没娶过亲,成日家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跟蕙姨娘走那么近,只怕日子久了,会生别的事端。这话旁人都说不得,只有夫人的身份才能提醒着蕙姨娘一点儿,若真是被人传出来什么难听的,头一个咱们三姑娘在夫家该如何做人,还有,夫人和谢先生苦心经营着咱们家看重妇德的名声,怎么说也不能让侯武给玷污了。”

令秧用了好大的力气,才遏制住内心涌上来的那一阵恼火:她说得都对,可就是因为太对了,“对”得让令秧觉得胸闷。况且,什么叫“夫人和谢先生苦心经营着的名声”,这丫头怎么会这么聪明——可若是连翘,即使看得再清楚这句话也断不会说出来,罢了,再念连翘的好处也没用,连翘横竖已经抛下她不肯再回来。她脸上倒是依然不动声色,笑道:“我能和谢先生经营什么,你就编排吧。依我看,原本什么事情都没有,事端全是你们这起听风就是雨的闹出来的。蕙姨娘身正便不怕影斜,你要我去提醒什么?”

“夫人可以跟蕙姨娘说,要蕙姨娘张罗着给侯武娶亲呀。”小如一兴奋,便眉飞色舞起来,“管家娘子岁数也大了,如今管家常年瘫着原本就需要人时刻照看,不如顺势让管家娘子歇了,以后侯武和侯武的媳妇儿就是新的管家和管家娘子,这样侯武也名正言顺了,还多了个媳妇儿一起帮衬着,自然也就没人再派蕙姨娘的不是。”

令秧一个耳光落在了小如脸上,清脆地一响,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听见你自己满嘴的下流话没有?我都替你害臊,一不留神把自己心思说出口了吧!你一个姑娘家操心起侯武一个爷们儿的婚事已经够没脸的了,谁知道还巴望着管家娘子的位子,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几斤几两,我的屋子太小盛不下你的才干了是不是?没脸的骚蹄子,你当我傻,我没听见你说前儿在二门上跟侯武搭话的事儿?谁先跟谁搭话还不一定嘞,你倒懂得替自己担心虑后的,想要如意郎君,想去攀个高枝儿管事儿,别在我这种寡妇的屋檐底下埋没了你终身对不对?”

小如早已静悄悄跪在地下,知道自己说什么都不对,索性沉默着一边哭一边任由她骂。令秧骂着骂着,益发觉得自己指尖都在发抖,她也不认识这样的自己,可是居然如此地驾轻就熟。有什么东西跟着这种破口大骂破茧而出,也许是那个原本恶毒的自己,像炉灶里的木柴那样燃烧着就要爆裂开。她心里重重地划过一阵凄凉,犹豫着扬起一只手,本想再对着小如扇一巴掌,手掌落下来,却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自己淌泪的脸。

她们安静了很久。正当小如想要开口认错的时候,令秧反倒哽咽得像个孩子。“疼不疼?”她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小如的脸颊,“其实,我知道你是担心蕙姨娘,也担心这个家。老爷没了,当归不是我生的,溦姐儿也跟我生分,连翘嫁了以后变得越来越没良心,你若是再存了什么心思想走,我可就太没意思了。你懂不懂……”

于是小如反倒必须像安慰一个孩子那样,把她的双手紧紧地握住,包裹在自己温暖的掌心里:“夫人别这样,我知道,夫人想念老爷的时候,脾气上来,觉得伤心,都是有的,可是夫人也得顾念自己的身子呀。”

是,任何事情倒是都可以推到“想念老爷”上头去,老爷的灵位就是她最完美的避难所。虽然如今她想起老爷的时候,最清晰的只是那满屋子难闻的气味儿。

令秧和老爷大婚的那一年,侯武已经是管家手下最看重的人。他对他的生活没有任何不满意,不过他知道,他离自己真正想接近的东西还很远。对于老爷要迎娶的这位新夫人,府里的下人暗地里没有不摇头叹气的。都知道新夫人年纪比老爷小了三十岁——这倒也罢了,可是原本只是打算纳为妾室的,夫人尸骨未寒,老夫人便已经拍板让她续弦做填房夫人——若不是府里那两年眼看着就要坐吃山空,急等着一笔大的进项来周转,一个普通商户家的女儿怎么说也爬不到这个位置来。大家都慨叹着世态炎凉,也有人暗暗抱怨老夫人的无情,可是侯武知道,若没有这个新夫人的嫁妆,只怕他们所有这些嚼舌头的人的饭碗都成了问题。不管别人,他自己一直隐隐地感谢着那个十六岁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