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11页)

令秧惊愕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刹那间变得陌生的连翘,她的心腹,她的伙伴。三年前那个夜里,她们的脸上都挂着眼泪。她说:“连翘,你起来,如今恐怕有了身子就别总跪着,地下该多凉啊……”连翘哭道:“夫人就依了我吧。咱们真的只剩下这一个办法。”她用力捏着连翘的肩膀:“你我二人说好一件事,行不行,除了天地鬼神,就只有我们俩知道。事到如今,也只能把你配给那个畜生了,他那里倒是有一样好处,你想配点药再方便也没有。你想想法子,弄点毒药来,也不要药性太强的,一日一点下给他——一年半载的工夫他便殁了,旁人只道是暴病。再也没人来糟蹋你,也没人把咱们的事情泄露出去。只要这件事做完,我便接你回来,你还在咱们府里,你的孩子也在咱们府里长大,你我就能像此刻一样,一处做伴儿,跟蕙娘和云巧一起,直到老死。你说,好不好?”连翘用力地点头,点头,眼泪凝结在下颚上,然后深深地叩首:“只求夫人到那个时候别忘了我,别丢下连翘不管了。”“你又在胡说什么!”令秧一边哭,一边笑道,“就像戏里唱的那样,我当你是知己,你懂不懂?”

令秧依旧记得,那一刻满心酸楚,却又庄严的幸福。只是,为何不算数了?

“夫人。”连翘依然是静静的,“谋害亲夫,是要凌迟处死的。”

“好多药的药效你最清楚,你只消做得像是急病身故,根本没有人看得出破绽。”令秧压下涌上来的恼怒,“你如何不替我想想,若是祸患从他口里出来,我也得被拉去沉潭浸猪笼。难不成我就不怕?直说吧,你舍不得了,对不对?”

连翘的眼睛泛红:“他是我孩子们的爹。”

“你别忘了起初他是怎么要挟你怎么逼你就范的!”令秧气急败坏道,“畜生一样的人,有什么地方值得你可惜!”

“他当初不过是灌多了黄汤糊涂油蒙了心,这些年他早已改了——”

“你怎么这么傻。”令秧难以置信地摇头,“害过人还又因着害人得着好处的人,如何能改?”接着她颓然地叹气,“也罢,看来当初说过的话,如今是真的不算数了。”

“就算我求夫人看在我那两个孩子的分上。”连翘搁下了茶杯,“夫人饶他这一次,我这辈子给夫人做牛做马。”

“罢了。谁也不能把刀架在脖子上迫着你。”令秧呆呆地看着窗子,鼻子一酸,“我一不下田二不赶路,要那么多牛马做甚?”

门外边传来了云巧的声音,在高声且愉快地叫小如:“你这丫头又躲懒到哪里去了——我们溦姐儿来找娘,还不赶紧出来迎一下……”

小如的嗓音远远地从回廊的另一头绕过来:“没料到溦姐儿今儿个这么早就吃罢饭了呢,该打该打,溦姐儿这身衣裳怎么这么好看,来,让我瞧瞧。”

连翘慌忙起身道:“溦姐儿来了,我便不多打扰夫人,我看看溦姐儿就走。”

“多坐会儿吧。”令秧淡淡地说,“有你在这儿,她来了,我还觉得好受些。这话我也只能跟你讲,我特别怕溦姐儿这孩子,她越大,我越不想看见她。”

“夫人快别这么着。”连翘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溦姐儿越长越像夫人了,又乖巧,家里上下哪个不觉得她可人疼?便是我也成日家念叨着溦姐儿……夫人凡事都要往好处想,别总记着过去的事情。”

“你倒告诉我,好处是哪一处?”令秧嫣然一笑,“我原先还指望着,你能早些回来,不过指望落空,都是平常事。”

她打发小如去送连翘,告诉云巧说她头疼,于是云巧便把溦姐儿带了回去——她相信溦姐儿其实和她一样如释重负。随后她便一个人静静地坐着,畅快地淌了一会儿眼泪。不全是因为连翘背叛了她们的计划,仔细想来,就算是当日她被关在祠堂里的时候,就算是她在漫长夜里闭上眼睛听见哥儿推门的时候,就算是她在即将笼罩她的晨光中梦见童年的时候……她都没有尝过这种滋味。不管在她眼里,罗大夫有多么不堪,可是对连翘来说,跟这个人在一起的日子更好,更有滋味,更有指望——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她觉得孤独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