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本序

上世纪八十年代,随着苏联国内政局剧转,文坛弛禁及文学“回归”的浪潮,一批被历史尘封雪藏的苏联本土的和俄侨作家纷纷回归社会视野。他们的作品集或首次在祖国公开面世,或暌隔年久得以再版。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大抵很快就有了汉译本。经过这些年译界学界的热心推介,现在不少普通的中国读者也知道“白银时代”,熟稔了阿赫玛托娃、帕斯捷尔纳克、布尔加科夫这些走过二十世纪苦难历程的文学巨匠的名字。

米哈伊尔·阿法纳西耶维奇·布尔加科夫,一八九一年出生在乌克兰一位神学教授家,青年时曾肄业医科,后弃医从文。一九二三年起创作了中篇小说《不祥的蛋》、《狗心》、长篇小说《白卫军》(后改编成话剧《土尔宾一家的日子》)。当时这些小说都被禁载、停载,剧本屡遭禁演。一九二八年他开始写作长篇小说《大师和玛格丽特》,直到一九四〇年逝世前一个月才告完成。这部呕心沥血之作是布氏创作顶峰的绝唱,也为他赢得了世界声誉。小说打破旧的时空概念和透视法则,采取多层次结构,以两条叙事主线并行和交错。故事的发生地,一在当年的莫斯科,一在千年前的耶路撒冷。其间幻与真、善与恶、灵与肉的交织与碰撞,彰显了作品的社会主题和哲理内涵,并以启示录的语境向人们发出强烈的道德呼唤。读者从现实世界的哈哈镜中看到一桩桩荒唐怪事、一场场诡诞景观、一个个被偏见、盲从、贪婪和怯懦所扭曲的人物。小说无情鞭挞和嘲讽了生活中的丑恶现象及人性的僵化、异化乃至沦丧。尖刻辛辣而痛快淋漓,令人想起了十九世纪讽刺大师萨尔蒂科夫-谢德林。

《大师和玛格丽特》一书带有明显的自况特色。在男主人公的悲剧命运上烙印着作者自己的痛苦经历和感受。上世纪二十年代,苏联文坛正值“拉普”当道,实行翦除异己的宗派主义极左路线,以致一批作家被打入另册,受到排斥和批判,他们的作品禁刊禁演,甚至连手稿也被当局抄没。写作为生的布尔加科夫一度几至衣食无着,最后被迫投诉斯大林本人,才在某剧院里找到个糊口差事。据他自己统计,他曾受到过近三百篇报刊文章的攻讦和漫骂。他也曾将费时两年写到第十五章的《大师和玛格丽特》的手稿付之一炬。这些不幸遭遇在作者笔下得到艺术的再现,例如他是那样沉痛缠绵地描写了大师和女友的雨夜诀别,焚稿断痴情!作者的自况还可从小说的一些细节得到暗示。玛格丽特为大师缝制的黑色小帽上有黄色丝线所绣字母M,意为“大师”( Mастер)一词的缩略,这也是作者名字米哈伊尔(Mихаил)的第一个字母。据称,玛格丽特这个人物就是以作家的妻子为原型的。

小说直到一九六六年才在苏联国内首次刊印,当时附有西蒙诺夫所作序言,内称:布尔加科夫“是讽刺作家、幻想作家及善于作准确严格之心理分析的现实主义作家”,彼拉多的故事是“魔幻小说中的心理小说”。这一评价强调了布氏小说在创作手法上的多样性。《大师和玛格丽特》一书的现实主义风格是多元的和多维的。它既是谢德林式的,果戈理式的,也是几十年后才滥觞于拉丁美洲的所谓魔幻现实主义式的。有论者将布尔加科夫与象征主义作家安德烈·别雷相比,认为《大师和玛格丽特》所蕴涵的多重隐喻性乃是别雷小说的诗学传统的延续。别雷以个性化的话语表现圣经神话,并把基督作为重要的隐喻意象。同样如此,布氏在小说中把犹大出卖耶稣后上吊自杀的《圣经》记载演绎为犹大贪财好色,卖主后被彼拉多精心策划,月夜派杀手刺死在橄榄山上。再如撒旦的故事:据《旧约·约伯记》,撒旦曾一度作为上帝的使者到人间巡查罪恶,而在小说中,撒旦何止是上帝的差人,他简直变成了上帝本人。这位扭曲版的上帝倒很能揭露虚伪,惩恶扬善。在他的魔法下,那些假公仆、假君子、假洋鬼子一个个显出了原形。作者在撒旦那里营造的伊甸园式的赤裸,几乎成为“赤裸裸的真理”的暗示。当大师的手稿完璧归来,玛格丽特竟情不自禁地对沃兰德喊出了:“您是万能的!”(万能的上帝!)这种个性化演绎恰好符合了象征主义的一条美学主张:追求矛盾的并立、“两极的倒置”,甚至宣扬“魔鬼主义”的恶之花——将魔鬼和上帝一并作为讴歌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