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和文学之间(第4/12页)

我带着初稿去了北京,笔会期间修改完稿,交给我的责任编辑傅锋,傅锋读完以后很兴奋,马上交给李陀,李陀当时是《北京文学》副主编,林斤澜是主编。李陀读完以后来到我的房间,满脸欣喜地和我聊天,当时说的很多话已经忘了,可有一句话我终生不会忘记,就是李陀指着《十八岁出门远行》的手稿对我说:“你已经走在中国文学的最前列了。”

现在年轻一代的作家可能不了解李陀,他后来的兴趣越过了文学,去了更为广阔深远的思想史那里。但是在我年轻的时候,李陀是激进青年作家们的导师级的人物。他的赞扬对我的意义远不止是对一个短篇小说的肯定,而且让我在走上一条全新写作之路时更加自信。

李陀后来在《雪崩何处》里也写到了当时的情景:

我很难忘记第一次阅读《十八岁出门远行》时的种种感受。那是一九八六年十一月,一个如以往一样光秃秃的寒气凛冽的冬天(其时《北京文学》正在一家服务低劣又脏兮兮的旅馆中举办一个“改稿班”),编辑部的傅锋郑重地向我推荐了一篇小说,即余华刚刚写出的《十八岁出门远行》。由于我当时正沉浸在一九八五年新潮小说胜利进军的喜悦里,从韩少功、张承志、阿城、马原、莫言等人的小说中所获得的阅读经验不仅使我激动不已,而且已经成为一种十分活跃有力的因素进入我的“前理解”,从而控制了我的阅读;然而《十八岁出门远行》的阅读却一下子使我“乱了套”——伴随着那种从直觉中获得的艺术鉴赏的喜悦的是一种惶惑:我该怎样理解这个作品,或者我该怎样读它?《十八岁出门远行》发表于一九八七年一月号《北京文学》,而且是“头条”。当我拿到刊物把它重新读了一遍之后,我有一种模模糊糊的预感:我们可能要面对一种新型的作家以及我们不很熟悉的写作。

李陀这篇文章写于一九八九年四月二十八日,如今二十八年过去之后,已经无需“可能要面对一种新型的作家以及我们不很熟悉的写作 ”。 当年批评先锋小说(李陀上文里所指的新潮小说)不是小说的论调早已消失,即使高中学生里有不少人觉得《十八岁出门远行》读不懂,他们还是认为这个东西是小说。学者们从不同的角度分析解读这个短篇小说,高中老师们从语文教学的角度做出了各自的教案,众说纷纭之后,我感到李陀当年所说的“我该怎样理解这个作品,或者我该怎样读它 ”仍然有效。

这是一部小说所能得到的最好待遇了。我一直以为,一部小说发表以后并不意味着已经完成,这只是写作层面上的完成,每一个读者的每一次阅读都是一次继续完成的过程,从这个意义上说,作者对于自己的作品不具有权威性,作品发表以后他的相关发言就是一个读者的发言。所以我在准备这篇“语文和文学之间”的讲稿时,给自己一个定位:我不是一个研究员,只是一个讲解员。我觉得自己会是一个不错的讲解员,因为我的正式讲解里会有一些非正式的内容。

我继续讲解,我先从作家的评论讲起。《十八岁出门远行》发表之后,最早出现的评论应该来自王蒙,一九八七年的时候他还是文化部长,他在二月的《文艺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同时评论了当时三个青年作家的三篇小说,刘西鸿、洪峰和我,关于《十八岁出门远行》他这样写道:

“我”漫无目的地在公路上走,无忧无虑,不为旅店操心,而且时时感到公路特别是公路上每一个高地的诱惑。到了黄昏,硬挤上了一辆汽车,却是往回走(有点损)。往回走也没使“我”惶惑,仍然是“心安理得”。然后是汽车抛锚了,修不好了,“我”为了维护汽车和车上的货物被司机和他的同伙(?)揍了一顿……十八岁出门远行,青年人走向生活的单纯、困惑、挫折、尴尬和随遇而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