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和文学之间(第2/12页)

读得懂和读不懂之间发生了什么?应该发生了很多,我们知道的和我们不知道的都有。抛开那些胡乱拼凑出来的作品,阅读真正意义上的文学作品的反应不应该是懂和不懂,应该是读起来费劲和不费劲、感受到了和没有感受到、愿意读下去和不愿意读下去之类的,尤其是进入语文课本的文学作品,是被时间和文学双重鉴定后贴上安全标签的作品,可是有时候仍然会被读得懂和读不懂所困扰,我想这就是经验阅读和非经验阅读。

我曾经说过,一个好的读者应该怀着空白之心去阅读,一个好的作者应该怀着空白之心去写作。这句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不容易。每一个读者都是带着自己的经验去阅读文学作品,这样的经验里包含了很多,年龄、性别、经历、性格、心理、环境等;每一个作者也是带着自己的经验去写作文学作品,这个经验里包含了上述这些等等之外,还包含了作者已经熟练掌握的叙述方式。所以无论是读者还是作者,都是长时间沦陷在自己的经验阅读和经验写作之中,可是突然的、毫无先兆的、非经验的阅读或者写作闪现了一下,这样的次数不会多,因为经验是必然,非经验是偶然,当这个偶然出现时,你是困惑之后退却了,还是欣喜之后前进了?如果是困惑退却,那么一切照旧;如果是欣喜前进,那么一个崭新的世界有可能向你打开。

所以我在讲述自己非经验的阅读和写作之前,需要先说说自己的经验阅读和写作。这要从川端康成说起,我二十岁的时候读到他的《伊豆的舞女》,当时“文革”结束才四年,中国当代文学开始显示出生机,不过这样的生机基本上是通过对“文革”的控诉表现出来的,我在周而复始的“伤痕文学”阅读里,偶然读到了来自日本的《伊豆的舞女》,这对于我来说是全新的体验,但不是非经验的体验。我当时二十岁,在多愁善感的年龄,读到一部多愁善感的小说,《伊豆的舞女》唤醒了我青春经验里最易冲动的部分。小说中的“我”也是二十岁,舞女只有十四岁,川端康成细致入微又深入人心地描述了这段若即若离的爱情,小说的结尾是舞女和她哥哥的送别,“我”带着伤痕离去。我在这篇小说里也读到了伤痕,与当时中国流行的“伤痕文学”里的伤痕不同,那是被刀砍出来的疼痛喊叫,而川端康成的是内心深处的隐约作痛。我至今还记得一个细节,舞女蹲在路边用平时插在自己额发上的梳子梳理一条狮子狗的长毛,让“我”看了很不舒服,因为“我”曾想过向她要这把梳子。当时我总觉得自己也有过类似的故事,其实并没有,虚构作品中的一些情节和细节常常会让读者想象成自己的经历。

《伊豆的舞女》带我进入了日本文学,差不多有六年时间我都沉浸其中,夏目漱石、岛崎藤村、三岛由纪夫、谷崎润一郎、芥川龙之介、太宰治等,还有一位名叫樋口一叶的女作家令我感伤了很长时间,我在二十四岁时读到了她的《青梅竹马》,而她在二十四岁时去世了。如果让我选出十部必读的中篇小说,《青梅竹马》应该是其中的一部,我会把它和海明威的《老人与海》,马尔克斯的《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科塔萨尔的《南方高速公路》放在一起。我第一次去东京的时候,专门去了樋口一叶纪念馆,在她字迹娟秀的手稿前驻足良久,想象她在现实世界里短暂和穷困的人生,同时在虚构世界里又是漫长和富足的人生。

我当然也去了镰仓的川端康成的故居。日本作家里,我阅读最多的还是川端康成,当时我读了所有能够找到的译成中文的川端康成的作品,后来叶渭渠先生送给我一套他和唐月梅合译的川端康成全集时,我发现里面的作品大部分已经读过。这期间我也读了很多欧美作家的作品,日本文学展现出来的细腻作风构成了我当时的文学经验,阅读欧美的文学作品只是对这经验的补充,所以普鲁斯特和凯瑟琳·曼斯菲尔德这样的作家在我这里是尊贵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