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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所能遭受的是世上所能遭受的最大的一份。倘若你死于饥饿,你将遭受曾经有过或将有的所有饥饿。倘若一万人与你一同死去,他们和你共命运不会使你一万倍地饥饿也不会使你的饥饿时间增长一万倍。别让自己被人类苦难的可怕总和所压倒;这种总和并不存在。无论是贫穷还是痛苦都不是累积的。

尽管博尔赫斯否认时间的连续性,但他并不否认在时间的长河中(或者说在一个人漫长的一生)所发生事件的暗中联系。实际上,博尔赫斯一直致力于寻找这种联系。这种联系并不由时间的先后顺序来排定秩序,当然,表面上的因果关系也不堪一击。他试图从不同的空间/时间发生的事件中找到共通点或相类性。博尔赫斯经常表述的一个内容是记忆或感觉上的似曾相识,他最喜爱的一个词语是“重复”。一个人就是所有的人(而非叠加与部分),在某一个时间的连接点上,韩愈就是卡夫卡或克尔凯郭尔,某一位莎士比亚的读者就是莎士比亚本人(否则,我们如何解释读者在阅读莎剧时的感同身受)。

除了时间的非连续性之外,博尔赫斯的另一个主题则是时间的非逻辑混乱,这种混乱与语言(表述)本身的逻辑性要求构成了矛盾,两者之间的缝隙正是博尔赫斯非凡的想象力得以驰骋的空间。《巴别图书馆》是一个很好的例证,另一个例证更为著名,那就是《曲径分岔的花园》(一译《交叉小径的花园》)。

为了分析的方便,我们不妨将《曲径分岔的花园》分为两个部分:“故事”和“哲学”。我们先来说说“故事”的这个部分,它的确有些类似于美国或欧洲的间谍小说,情节安排十分紧凑,扣人心弦。

一个黄种人(作者暗示他是中国人),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为德国人做间谍。他发现英国人布置了十三师的兵力(在一千四百门大炮的支持下)准备于七月二十四日向塞尔——蒙托榜一线发动攻击。英国的炮兵阵地在安克雷(又名阿伯特),这是一份重要的情报,他必须尽快将它报告给德国军方。问题是,他在得到这一情报的同时,一直在缉捕他的英国特工马登上尉也恰好发现他的行踪(时间发生了不可思议的重叠)。于是间谍在马登上尉的追捕下,开始逃亡。这名间谍知道,他一旦被马登发现,是很难逃脱的,他必须在被马登抓住或打死之前将那份重要的情报送出去。要完成这件看来是不可能完成的使命,也只有一小段的时间可以利用。这段时间的长度恰好等于他与马登上尉之间的距离。其次是方式,他怎么才能把这份情报送出去呢,他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绝妙的方法(也只有博尔赫斯才会为他的主人公想出这么一个方法):打死一个名叫阿伯特的人(我们已经知道,阿伯特是安克雷的别名)。他希望报纸对于这个名叫阿伯特的人突然被打死的报道,能够让他的德国元首有所警觉从而能由这个人的名字猜到英军炮兵阵地的地名:安克雷(阿伯特)。他从电话号码簿上查到了一个名叫阿伯特的人,他住在范顿(这一行为是随机的,了解这一点,对于理解这篇小说十分重要)。于是这名间谍跳上一列火车,赶往范顿。他心里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在被马登抓住之前杀死那个名叫阿伯特的人。

故事讲到这里,我们忽然发现,一个与事件原本毫无关系的人,阿伯特,已经被硬拉进了这个事件中来了,并成了某种关键的因素,具有荒诞意味的是,这个阿伯特对此一无所知。博尔赫斯在这篇小说中有一句非常重要的话,重复了多次:“未来提前存在。”我们也可以说,在这名间谍在电话簿上查到阿伯特的住址的那一刻,阿伯特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死了。博尔赫斯在此揭示了个人命运的荒诞逻辑。最后,间谍来到了范顿,按照事先的设想打死了阿伯特(他在死的时候,仍然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被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