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2/3页)

中国1980年代中后期的创作广泛受到博尔赫斯的影响,并不意味着中国的作家完全理解并接受了博尔赫斯的哲学思想,相当一部分人只不过是借助于他作品的幻想色彩,为处于敏感政治学、庸俗的社会学、陈腐的历史决定论重压下的中国文学找到一条可能的出路,这是一个权宜之计。这也在某种程度上导致了副作用的出现,那就是对博尔赫斯的误解。

一位很有影响的当代著名作家(我在这里就不说他的名字了,但愿他看到这篇文章能够发出会心一笑)在向我推荐《交叉小径的花园》的时候,曾经严肃地向我指出,博尔赫斯是文学界的爱因斯坦,他改变了文学的基本格局发展趋势,从此,世界文学将翻开新的一页。还是这个人,到了九十年代中期(当时,博尔赫斯已经不那么时髦了),突然来到我的住处,再一次严肃地向我指出:我们的创作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像博尔赫斯那样装神弄鬼是完全没有前途的。我记得我妻子当时是这么回答的:我们从来就没觉得博尔赫斯是在装神弄鬼。言下之意:你才装神弄鬼呢。我的这位朋友当然很不高兴。坦率地说,直到今天,我仍然对博尔赫斯有所眷恋。这被许多人认为不可救药。在八十年代,博尔赫斯是一个炙手可热的标签,一经贴上,作品似乎立即熠熠生辉。而如今,情况又倒了过来,他成了一个人人避之不及的猛虎,人们要去衡量一个作家是否还有前途,就要看他是否还在喜欢博尔赫斯。这使我想到,自从新时期以来,中国文学创作波诡云谲,各种思潮、观点、叙事方式你方唱罢我登场,很是热闹。一代又一代的作家,横空出世,如过江之鲫,各展身手,令人目不暇接。但仔细一想,热闹倒是热闹,若说在真正文学观念上有什么长足进步,倒也很难说。非此即彼的评价方式,以进化论为基础的文学史观,庸俗社会学的批评方式并无太大的改变。

说起非此即彼的评价方式,我想到了加西亚·马尔克斯在《霍乱时期的爱情》中一个场景:一名歹徒在深夜用手枪拦住了一名行路人,在打死他之前,给了他一个机会,根据他的回答来决定他的生死。他的问题是:“你是喜欢民主党,还是共和党?”行路人意识到,他活命的机会只有50%(而实际上他机会远远没有50%),如果说错了,只有死路一条。小说读到这里的时候,我也不禁有些头皮发麻,我想象我要是那个行路人的话,大概会用抛硬币的方法来决定。因为很显然,我无法了解歹徒的政治倾向,只能任意选择一下,听天由命了。最后的结果出人意料。行路人想了一下,回答道:“两个我都不喜欢。”歹徒满意地笑了:“你答对了,我饶了你。”

事实上,我也经常碰到有人向我发出这样的逼问。不过,提问者手里没有枪,无论我怎样回答,后果没有马尔克斯小说中的人物那么严重。比如,“你是喜欢巴尔扎克,还是福楼拜?”“喜欢凡高还是塞尚?”“你喜欢德沃夏克,还是亚那切克?”“你是喜欢《红楼梦》,还是《金瓶梅》?”诸如此类。这种二者必居其一的低智游戏真的让人不胜其烦。当我碰到“你喜欢博尔赫斯吗?”这样的问题时,我总是充满了警惕。

有一次,在华东师大,我骑车经过丽娃河上的大桥时,一个剃着光头的古代文学专业的研究生把我拦住了。他说要和我谈谈,让我去他的宿舍好好谈谈。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但居然跟着他去了他的住处。开始我们谈得还好,但不久之后就说到了博尔赫斯。他像是若无其事地问了我一句:“听说你喜欢博尔赫斯?”我点了点头。他又问:“现在你还喜欢他吗?”我又点了点头。他忽然就不说话了。半天才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向我宣布道:“你完了!”我一时没有回过神来,遂问他是什么意思。这个人挠了挠头,充满同情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你完了,彻底完了,竟然喜欢一个三流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