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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西方话语、西方中心主义乃至于全盘西化的话语在今天中国的现实中,仍然是一个顽固的意识形态。与晚清至五四那些激进主义知识分子所不同的是,对西方化话语的肯定和膜拜,并不是作为一种启蒙话语而被尖锐地提出来,在当今的社会中,其表现多半是隐形的、潜在的,但是却扎根于心理意识的深处。现代西方,作为一个神话化的进步象征,仍然在不知不觉中宰制着我们的价值判断,不管这种宰制是一种明确的意识过程,还是无意识的。即便在中国获得完全的国家独立,经济获得空前的飞跃式发展的今天,也是如此。从文学上说,在中国写作,到西方领取奖赏和肯定,这样的写作心态依然随处可见。诺贝尔文学奖,西方电影节,《纽约时报》的关注,都是这种褒奖的重要形式。我这里当然不屑于去描述一种更为糟糕的情境,利用中国和西方不同的政治差异,人为地制造文学的政治性事件,来获取利益——从表面上说,这种操作方式反映的是政治见解、价值判断的差异,但实际上其背后的推动性力量则相当暧昧。我的意思当然不是说,文学不需要对正义、道德的承担,不需要政治性,不需要对社会的尖锐批判,而是说,这种政治性和价值诉求在多大程度上成了一种故作姿态的表演,成为了某种功利目的的外衣。由于这样的情形在九十年代以后大量出现,并愈演愈烈,无疑值得我们关注。

第二,我们总是将西方看成是一个一成不变、铁板一块的概念。从空间和时间方面来说,我们一度把外国等同于西方,一度把东欧、西欧和美国都看成同一概念,把古希腊、文艺复兴、巴洛克、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现代主义,看成是同一个西方。在八十年代中国的文学创作和批评中,这方面的混乱表现得尤为突出。其中最为重要的,我们把十八世纪以后(福柯认为是十九世纪以后)才得以出现的“文学”这个概念,来指称所有的西方语文,而无法认识到即便在西方,现代文学乃是作为对其传统的一种反动或颠倒而出现的。

第三,十九世纪中期以来,随着西方的“现代文学”通过政治和军事的征服影响中国,中国所谓的现代文学与西方意义上的现代文学在功能、目的、文化策略方面的巨大差异不难看到。简单地来说,我们必须加以区分的关键在于:西方十八世纪以后文学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扮演了何种角色,而中国在救亡图存的巨大政治压力下,这种现代文学试图扮演怎样的角色,实际上又扮演了何种角色?更重要的是,在近代帝国主义征服中国的过程中,西方的文化话语、殖民主义政治话语与殖民过程构成了怎样的关系?这种殖民话语在当今又是如何被继承并改换面目而出现的?

第四,随着中国经济的高速增长,随着分配所导致的中国社会的急剧分化,随着当代国际政治空间和经济格局的微妙变化,九十年代以来,一种“反西方”的思潮在中国悄然出现。这种思潮在某种程度上说是非理性的,要么向狭隘的民族主义靠拢——我们似乎忘记了法侬的重要警告,民族主义和殖民主义实际上是一回事,只不过方向相反;要么向所谓的传统回归——我们忘记了这个传统不仅无法回去,事实上甚至无法复原,通过“古已有之”这样的论调来为西方现代文学做注解,只能反过来强化这一现代性结构;要么重新回到“毛文学”,回到“十七年文学”,将文学重新政治化、道德化——我们要摆脱一种宰制的努力,为什么总是要寻求另一种宰制取而代之?由于这种思潮的种种表现形式的交互作用,中国近二十年出现的所谓复古运动、国学运动、底层文学运动,皆应运而生。作为对现实危机和困境一种简单化反映,这些盲动不仅无助于问题的解决,反而加剧了混乱的状况。举例来说,由大众化传媒所主导的“讲经”和国学热,从表面上看似乎意味着一种对传统的回归,但它以市场占有率为旨归,以出版利润为目标的操作方式,耸人听闻的传播模式,都深深地依附于当代资本主义的经济关系,甚至构成了对这种经济关系的前所未有的滥用——它不仅构成了传统知识的曲解,同时也是对所谓传统的扭曲和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