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屋子(第3/4页)

卡夫卡的小说与传统的小说一样,都具有一个经典的结构模式:行为(使命)——困难(障碍)——困难的克服(矛盾化解或使命完成)。如果说,卡夫卡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这一叙事模式,那就是他把主体面对的困难与使命的完成之间的距离无限地延展了,也就是说克服困难变得不可能。而且任何个体都不会抵达目的地。我们发现,卡夫卡小说里的主人公大都具有过于低估困难的特性。比如《诉讼》中的那个急性子的K,他试图一下子解决事实上永远不可能解决的问题;比如《城堡》中的那个土地测量员,我们应该记得,他是踌躇满志地踏上征程的。他向目的地进发的过程实际上就是他的信心不断被瓦解的过程,直至毁灭。这种头脑简单的特性与现实困难的严峻构成了巨大的反讽。这种反讽在《美国》中达到了顶峰。主人公卡尔去乡间的一个商人家参加聚会,商人出于对卡尔的舅舅(参议员)的敬畏与奉迎,当然尽其所有对卡尔大加善待,以至于对卡尔与自己女儿的暧昧关系视而不见。问题是,商人的态度到了当天晚上突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卡尔感觉到了这种变化,意识到自己受到冷遇,因此,他仰仗着舅舅的权威,不断地向商人施加压力,甚至屡次威胁对方终止聚会,返回舅舅的住所。殊不知,商人正是因为突然接到舅舅的一个手谕,才突然改变对卡尔的态度的。这个手谕是由一个信使(又是信使!)送来的(卡尔离开舅舅去商人那里参加聚会的同时,这辆马车就出发了。卡尔的命运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手谕的内容是将卡尔扫地出门,永远地抛弃他。因此当卡尔受到商人冷遇转而向舅舅求助时,舅舅的手谕就在商人的口袋里,当他以“回到舅舅那儿”作为要挟对方的手段时,他实际上已经回不去了。这的确是一幕悲惨的滑稽戏。

我们回过头再来看看这个黑屋子。正如前面所说,这个屋子里面的物件具有某种反常式陌生化的效果——它构成了卡夫卡层出不穷的人物和细节,屋子里的通道或走廊也是曲径通幽,带有迷宫般的梦幻色彩——这恰好可以解释卡夫卡那些令人不寒而栗的故事的延展路径。就连屋子本身也似乎大得没有宽度和纵深感,它是一个包容一切的宇宙——这是卡夫卡驱动那些牵线木偶尽情表演的舞台,也是他自己难以摆脱的巨大沼泽。一般来说,卡夫卡笔下的场景都写得比较单调,问题在于所有的那些场景都仿佛被浓雾包裹。卡夫卡所显示出来的场景只是一个更大场景的局部,也许是局部的局部。另外,梦境的氛围也是一块盾牌,它使屋子里所有的物在刹那之间失真。比如说,当素未谋面的神甫突然叫出“约瑟夫·K”这个名字时,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K的噩梦快要醒来了;而当葛里高利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时,他其实并未醒来,只不过从一个梦进入另一个乌有之乡而已。

经由上述分析,我们已经大致了解了卡夫卡的这个黑屋子的一般性质。但我觉得我们还可以从以下方面对这个沉睡在黑暗中的世界展开进一步描述,其目的,是为了考察一下卡夫卡的修辞方法和写作技巧。众所周知,奥茨曾把卡夫卡称为“真正的圣徒”。这一评价不管是否妥当,至少产生了一个副作用,它所突出的是卡夫卡的内心世界的痛苦,受制于忧郁症的文化视野、内在的紧张感,他对终极问题(比如罪与宽恕)的思考,对存在的关注,甚至是对未来的预言。我们慷慨地将“天才”这一桂冠加在他身上,往往就将他艺术上的独创性和匠心忽略或勾销了。我看过很多研究卡夫卡的论著,很少有人谈到他对于叙事文学的特殊贡献,更不用说对他独有的叙事方式展开分析。在这方面,阿根廷的博尔赫斯或许是一个例外。他有一篇谈论卡夫卡的演说,题目叫做《卡夫卡及其先驱》,这篇演说论述了卡夫卡在叙事上的几个重要的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