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屋子(第2/4页)

我在阅读卡夫卡的小说时,有一种最常见、最根本的经验,那就是卡夫卡的小说都是一个个黑暗的、没有边际的开阔空间。这就如同我们在不经意的地方一脚跌进了一个黑屋子,由于我们通常是从日常经验耀眼的光线中直接进入这个黑暗地带,所以我们最为直接的感觉就是晕眩。等到我们的视线能够稍稍适应黑暗之后,我们才可以看见这个屋子里的一些物件。当然,它们也仅仅是一些物件而已。这些物件是做什么用的,为什么摆放在这样的位置,物件与物件之间有什么联系,我们一时还无法知晓。这些物件的形状、质地以及功能与我们通常所熟知的家具、摆设没有多少共同之处,因此,当我们刚刚看到它们时,会自然产生出陌生、反常化的效果。它们是什么?为什么摆放在这里?有何功用和意义?

反常化是卡夫卡小说细节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在前面谈到过作为婚房的教室,作为法院的起居室,作为刑场的采石厂,作为交媾场所的酒吧等等。卡夫卡小说中有很多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它们有类似于我们通常所说的“闲笔”,尽管它们与整个故事的关系并不是很大,但从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出卡夫卡的某些“习惯”。比如说,《诉讼》中的莱妮,她处于紧张状态的时候,总是要把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扯开。因为,有一层蹼状皮膜把这两个手指连接在一起,它们之间的皮一直连到两只短短的手指的最上端的关节;比如当K把他的手放到大学生的肩膀上去的时候,大学生立即本能地用嘴去咬他的那只手(这个大学生很容易使我们联想起某种凶猛的动物);比如《判决》中的那个父亲,当格奥尔格试图将他抱起来放到床上时,父亲一直在玩弄后者的表链,由于父亲紧紧抓住他的表链不放,格奥尔格始终无法把他放到床上;再比如,在《乡村医生》中,围观病孩的那些来历不明的客人,“从月光下走进洞开的门,踮起脚,张开两臂以保持身体的平衡”,诸如此类,这些细节既带有神话的特点,又具有梦境的性质,与日常生活中被规范化了的人类习性构成了强烈的反差。

如果我们进一步展开分析,则可以发现,卡夫卡小说中几乎所有的细节都是反常化的,都具有某种陌生化的效果。甚至包括人物的语言、行为、思考问题的习惯,多少有些夸张的形体动作都是乖张而离奇的,它们与日常生活中的个体判然有别。我们只要想一想《城堡》中的那两个幽灵般的助手,哪怕是他们走路时的滑稽姿势,即可充分了解卡夫卡的这一细节上的特点。当然,最为反常的还是卡夫卡小说故事的动机和推进方式。

这种推进方式,我们可以用黑屋子里面迷宫般的走廊或通道来表示。我的意思是,有些通道,看上去具有某种目的性和实际功用,但你一旦进入就会发现它深不可测。一个通道分出许多细小的分叉,它们通向黑暗深处,乱七八糟,根本无法走到尽头,小说中的主人公往往就是一只下水道的老鼠,头晕眼花是他们基本的生存状态,而迷失则是必然结果。有时,通道或走廊绕了许多圈之后,又回到了起点。你会发现,当你精疲力竭地到达目的地之时,却意外地发现目的地没什么比这种情况更让人沮丧和绝望了。我认为,《城堡》中的K所面对的恰恰就是这样一个情境。他费尽心机试图抵达《城堡》,而从常人的观点来看,城堡并非不可抵达。因为当K站在积雪覆盖的村庄之中,城堡近在咫尺,似乎触手可及,但是,悲哀的是,他作了各种努力之后,他与城堡的位置仍然没有任何变化,它们之间距离既没有增加,也没有减少,他固然没有失去什么,但什么也没有得到。《诉讼》中的K也是如此,洗刷罪名的举动并未带来任何值得安慰的结果,他与法院之间短短的距离(个人消弥罪过的动机与过程)被无限地拉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