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象中的时间(第3/3页)

在张爱玲的《倾城之恋》中,促成白流苏与范柳原的“旷世之恋”的,并非只是日军进攻香港的战争,“月亮”在其中也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小说中写到,白流苏和范柳原住进香港的浅水湾饭店之后,当晚两人外出散步归来,范柳原忽然给白流苏的房间打了一个电话:

……她(白流苏)战战兢兢拿起听筒来,搁在褥单上。可是四周太静了,虽是离了这么远,她也听得见柳原的声音在那里心平气和地说:“流苏,你的窗子里看得见月亮么?”流苏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哽咽起来。泪眼中的月亮大而模糊,银色的,有着绿的光棱。柳原道:“我这边,窗子上面吊下一枝藤花,挡住了一半。也许是玫瑰,也许不是。”他不再说话了,可是电话始终没挂上……这都是一个梦,越想越像梦。[5]

这里描写的月亮,并非一般窗外之景。我们知道,范柳原在此前曾经带着白流苏去散步,对着一堵灰墙,向她絮絮叨叨地解释“天老地荒之真”一类的“胡话”。白流苏作为一个识字不多的普通妇女,当然听不懂。随后,柳原再次向流苏解释《诗经》

中“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样的典故[6],言语间,对于这种天老地荒之爱既渴求又怀疑。这也是柳原一次次延宕他的表白的重要原因。当然,白流苏还是听不懂。可是这天晚上,看着窗外的月亮,白流苏忽然哽咽流泪。小说中的人物白流苏“不知道为什么”,可作者张爱玲和读者当然都知道原因。在这里,两人尽管近在咫尺,却还是要通过“明月传信”,而共赏一片月的瞬间,流苏无语泪流,会不会就是作者想象中的天老地荒之真?这里的月亮既是实写,又是暗喻:即便如流苏这样斤斤于婚姻保障的庸碌女子,完全不符合范柳原的天老地荒的梦想,也能望月而流泪,也有人生的超迈之情。

当然,这是张爱玲人为的叙事设计,某种意义上也是作者的自我写照。张爱玲身处新旧交替的历史转折点上,旧的未除,新的已立。虽然是新旧杂陈,旧文化之熏染和影响在她的思维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记。但至少在张爱玲本人看来,传统文化的被冷落和被遗忘,已成了大势所趋。张爱玲十分担忧文化记忆功能的丧失,担心有朝一日中国人会读不懂《红楼梦》。既然一切都在不确定之中,更大的破坏与荒凉尚未来临,也许只有窗外的那一轮圆月未变。如此说来,她在小说中如此频繁地使用“月亮”这个意象,也就不难理解了。

【注释】

[1] 张爱玲:《金锁记》。

[2] 张爱玲:《倾城之恋》。

[3] 王羲之:《兰亭集序》。

[4] 陈与义:《临江仙》。

[5] 张爱玲:《倾城之恋》。《张爱玲文集》(第二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72页。

[6] 《诗经·邶风·击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