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象中的时间(第2/3页)

最后两句通过一个“今”字带出了作者的身世感慨,也让读者的思绪回到了作者船经西塞山,目睹萧萧芦笛的现实时间。最后的一个“秋”字,则具体地点出季节。那么从开首回忆中的历史人物,至结尾凭吊古迹的那个“秋”之间,作者恰好采取了一个类似于小说中的倒叙结构:由远而近,由虚到实,由回忆到现实。

不过,我认为,这首诗的叙事时间所隐含的真正奥妙,恰恰不在于这样一种先后倒置,而在于不同时间段的历史场景与现实场景之间真正的并置。作者的叙事视线不受物理时间的羁绊,洒脱而自由,倒置不过是一个手段罢了。所有的历史片段、场景和故实,因时间的变化而无法被我们看到,我们能够看到的只是浩浩长江,只是山形和芦笛这样的物象。作者恰如其分地将两种存在物作出了重要的区分:一是我们看不到的时间(历史场景),它有生有亡、转瞬即逝,不过是过客和影子;二是相对不那么容易变的风物和遗迹,这些有形之物,恰好是无形之物的托迹之所。它们作为勾连和中介,让不同的历史或现实场景呈现了真正的“共时性”。

另一类用于标刻时间和空间的物象,则是自然之景。对杨慎或是辛弃疾而言,滚滚东去的长江,俨然就是惯看秋月春风的白发渔樵,在青山常在的背景中,目睹夕阳几度、朝代兴替、樯橹灰飞烟灭。而陈与义在“长沟流月去无声”的寂静之中,也感受到了“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的伤感与悲痛[4]在杜甫“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咏叹之中,一国之兴衰,似乎不过是不变山河的浮光掠影。在国家破碎、身世飘零之际,竟然也有“山河仍在”的慰藉。

毋庸讳言,在所有山川风物之中,被古往今来的文人墨客歌咏最多的核心意象,正是“月亮”这个超级典故。

每当诗人们抬头望月之时,月亮显然就成了联想和记忆的枢纽。一方面,它所凸显的是同被朗照的共时性幻觉,李白的“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似乎整个长安城在融融的月光下都沉浸在一片此起彼伏的杵声之中,而“捣衣”这一行为,与远在千里之外的“玉关良人”联系在一起。“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亦形象生动地将自己与远在他乡的思慕对象,置于同一个苍穹之下。杜甫笔下的“鄜州月”也“省略”掉了长安与鄜州之间的山水阻隔,仿佛自己亲眼看见了他思念的对象泪湿云鬓。谢庄的“隔兮千里共明月”,苏轼的“千里共婵娟”都是人所共知的意象。(除了月亮之外,其他的自然之物也有类似的功能,如王昌龄《送柴侍卿》,正因为“流水通波接武冈”,“青山一道同云雨”,才能有“送君不觉有离伤,明月何曾是两乡”的落拓不羁。这里的流水之通,云雨之同,将不同空间、地域之间的物理距离化迹于无形,产生天涯比邻的情怀。)

另一方面,月色自古就有,赏月之人亦如恒河沙数。被月光所照亮的,既有秦汉的雄关,唐宋的二十四桥,也有明清的秦淮河水。将时间“纵轴上”的意象,强行拉至空间并置的“横截面”,自然的物象所串联起来的,恰恰是纷乱历史的时间碎片。有时,“望月”这一日常行为所连接的起来的,还有时间长河中的芸芸众生——诗人在这里抒发的幽思,并无一个特定的对象(如妻子兄弟和朋友),而正是历史性的无名个体。诗歌所呈现的主题既非怀人,亦非思妇,而是对时间本身的抽象思考。

被闻一多称为“诗中之诗,顶峰之顶峰”的《春江花月夜》就是著名的例子。“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这样的感慨境界雄浑,阔大,直抵宇宙洪荒未造时,既有天道渺远、人如朝露的感伤,也有明月年年代代无穷的通达与坦然。另外,月亮这一特殊的意象,在历代的歌咏和书写中由于被太多的写作意图所熏染,已经成了一个被赋予无数情感意义的典故。从某种意义上说,它甚至已不再是单纯的物象,而成为了一个具有浓郁象征意义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