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如此皇帝(第2/7页)

密折政治就高明得多了。它虽然也含有不放心手下官员的意思在内,却表现为对官员的高度信任。这就是:只有皇上信得过的人,才给予密奏权。雍正一朝,有密奏权的人尽管大大超过康熙一朝(大约十倍),副省级以上官员都可专折密奏,但仍然是一种特权。封疆大吏一旦失宠,便会失去这特权;底层小官如蒙圣眷,也可以得到这特权。特权总是令人羡慕的,直接和皇上对话更是实惠甚多。尤其是那些品级较低又远在外地的官员,一辈子也难得和皇帝说上几句话。现在有了“直通热线”,有什么说什么,想告谁就告谁,顶头上司也管不了,还不怕泄密,其欢欣雀跃为何如?自然积极踊跃奏写密折,心甘情愿地充当皇帝的耳目。

皇帝的实惠也不小。废除了人人憎恶的特务政治,既省下一笔开支,又大得人心,还能防止特权的滥用。因为大小臣僚除了上折言事外,并无其他权力,也无特定组织,不会像明代的厂卫那样,变成帝国尾大不掉的毒瘤。但是,皇帝的耳目,却又不因特务机关的撤销而减少,反倒变得更多、更广。因为副省级以上官员,都变成了皇帝的耳目。这些耳目撒遍全国,无处不在,构成了一张无所不包又极其灵通的情报网络。这些耳目互相监控,又各不知情,只有皇帝一人居高临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足不出户而天下事尽知。于是皇帝便成了帝国的神经中枢,成了全国惟一的全知全能者。遍布中央各部和全国各省有密折权的官员,是他的神经末梢,也是他手中的牌。皇帝可以用这些牌来运筹帷幄,也可以用这些牌让官员们竞争恩宠,自己坐收渔利。总之,正因为建立了密折制度这样一个“经络系统”,帝国的心脏和手足才真正联通了,皇帝也才真正成了国家的“元首”——帝国的意志所在。

雍正的密折政治,很值得专门探讨和研究。

自从秦始皇建立了中央集权专制体制,如何统治和管理我们这个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大一统帝国,一直是一个不可回避的难题。明清以前历代王朝的做法,是通过意识形态和伦理道德治国。这就是汉武帝要独尊儒术而隋唐要建立科举制度的原因。按照这个政治设计,我们帝国主要是由一大批熟读儒家经典、绝对忠于皇室的文官来管理的。农业时代的帝国虽然庞大,事务却并不繁杂,无非按期缴纳赋税和保证地方治安。另外两件并非常规性的工作,则是抵御外敌和救济灾民。如果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官清吏廉,民风淳朴,则地方官是非常轻松的。所以那些承平时代的地方官员,常常有许多闲情,可以吟花弄月,甚至著书立说,可见工作不忙。但是,这种“太平盛世”的理想,却建立在并不牢靠的基础上。如果天旱水涝,颗粒无收,或官贪吏污,绅劣民刁,又如之何呢?那意识形态和伦理道德还管用么?只怕即便孔子在世,也无法敦风化俗。

何况,即便大家都是海瑞,也并非没有问题。这个问题就是:大家都是海瑞,还要皇帝干什么?难道真的“虚君共和”不成?没有哪个皇帝愿意成为“虚君”。封建王朝早期那些有为之君,更不愿意自己和自己的后代成为“名义上的国家元首”,真的“政由宁氏,祭则寡人”(国家由权臣管理,皇帝只从事礼仪活动)。这种心态不能完全说是自私。因为大家都是海瑞,皇帝自然省心。但如果大家都是严嵩,还能省心吗?那时候,皇帝就得考虑脑袋还长不长在自己身上的问题了。

事实上,靠道德或礼仪来治国,是完全靠不住的(这一点我们前面已多次讲过),这才有了明代的特务政治。雍正总结历朝历代的经验教训,认为德治和礼治并不可靠(但也不能放弃),特务政治弊端甚多。惟一的办法,是实行“人治”。不过这种“人治”,有特定的涵义,那就是:除了皇帝,其他任何人,都不能充当这种统治的主体。因此准确地说,它应该叫做“帝治”——皇帝一人的统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