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难以成功的事(第3/6页)

这种变通办法的依据,也是从孔子那里来的。孔子的学说中原本就有“经”和“权”的说法。经就是经常,权就是权变,也就是允许在不改变政策的前提下通融,因此总算是有了“理论根据”。然而由此造成的后果却很严重:官员们说的是一套,做的是另一套,不要说为民表率,能保住自身的节操也已经很不容易。

结果,文官们便大体上分成了三类人。一种是像海瑞这样极廉,这类人很少;一类是像严嵩那样极贪,这类人也不多。更多的人则徘徊在两者之间。他们从小饱读诗书,明德知礼,知道一个正派君子在做了官以后应该廉洁奉公、自我牺牲,却又无法抵御那些“挡不住的诱惑”。于是他们多半采取这样一种态度:随波逐流地接受一些数额不大的“好处”,但也不做太出格的事情。这在当时,就已经算很不错了。

不过,高尚的道德总是要受到表彰和鼓励的。在道德水准普遍下降的情况下,就尤应受到赞扬。这种赞扬不但出于政治的需要,也出自不少人的内心。于是一些人又发现了一种沽名钓誉、投机倒把的好办法:贩卖道德。

人臣的道德,除了忠以外,无非两种,一是廉,二是直。无论何种,都能赢得声誉并成为自己的政治资本。但靠廉洁来获取“清名”,远不如制造“直声”来得便当快捷。具体的做法,是找一个题目去批评皇帝,犯下大不敬的罪,受到廷杖、降职、罢官、流放等惩罚,却可以赢得“直臣”的名声,为今后东山再起、名垂史册打下基础。这样一种“苦肉计”,就叫做“讪君卖直”,也就是讪议人君、贩卖正直。臣僚靠诽谤君父来博取声名,当然决非帝国制度设计者的初衷,却是这种制度的必然产物。因为如前所述,帝国的制度已经默认了官员可以过双重生活,同时又坚持以道德治国,并不肯承认那道德不过只是门面。

海瑞政敌的做法,便正是诬蔑海瑞“讪君卖直”。这一手是很毒的。首先,海瑞之所以打不倒,就因为道德高尚。但如果被指控并确认为“讪君卖直”,那就不但毫无高尚可言,而且是最阴险最卑劣的小人,要遗臭万年的。其次,万历最痛恨“讪君卖直”,有一个名叫邹元标的监察官便曾受到这一指控。这一回如果能把这顶帽子扣在海瑞头上,他可就永世不得翻身了。因此,他们在海瑞头上扣了一大堆帽子,有“贬夺主威”、“损辱国体”、“诋毁孔孟”和“崇诡饰虚”等,总之是要把海瑞说成既骄且伪、卖主求荣的坏人。显然,政敌们的预谋,是不但要把海瑞斗倒,还要把他搞臭。

幸亏海瑞行得正站得直,一身正气无懈可击,万历皇帝也还不算十分糊涂。在攻击者和捍卫者争辩了一段时间后,万历表态说:“海瑞屡行荐举,故特旨简用。近日条陈重刑之说,有乖政体,且指切朕躬,词多迂戆,朕已优容。”至于海瑞的工作安排,他也同意吏部的意见:职务应予保留,但不应有所职司。万历批示说:海瑞“当局任事,恐非所长,而用以镇雅俗、励颓风,未为无补,合令本官照旧供职”。这就十分荒唐滑稽了:有着高风亮节的人只能“镇雅俗、励颓风”(说白了就是做摆设),而不能“当局任事”,岂非反过来说只有道德败坏、作风不正的人才能担此重任?看来,皇帝陛下本人对所谓“以德治国”,也已经丧失了信心。

当然,这话也可以理解为:只有既道德高尚又长于任事的人才是国家栋梁。但,比较有操守的人已属凤毛麟角,又上哪儿找德才兼备者去?

海瑞看到皇帝陛下的朱批,一定是伤心至极。因为这不但意味着他本人已成为帝国的摆设,就连纲常伦理、仁义道德这些从前被当作立国之本的东西,也被看作了帝国的摆设。于是他一连七次向皇上递交了辞呈,但每次都为御批所不准。这就等于不死不活地把他晾在那里了。哀莫大于心死,何况海瑞此时已是七旬老人。没过多久,他就郁郁寡欢地死在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