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舟 《雨》作品五号(第3/5页)

辛也知道林中有一些坟墓,有新的,也有旧的。

他知道有个跟他同名的舅舅埋葬在那里,但没有树立墓碑,堆栈的大小石头间倒是种了一棵树,辛小时候它已是棵大树,且鼓起腾长的树根把石头都给撑开了。多年后,它俨然已是棵巨木了,巨大的板根东西南北向,像四张凳子,可以跨坐。羽状的细细的叶子,树荫已经大得足以遮覆后半片园子,那周遭的橡胶树都砍除了。有两口井被封起来,填满泥土与石头,只剩下旧枕木做的井栏。废井里曾经植树,各植了一棵山竹。但如今它们的光照都受到巨树的威胁而歪向一边了,但仍累累地结实,稍一留意就可看到果壳泛黑的熟果,藏在厚大的叶片下。

那三棵树外公都严禁他去爬。三棵禁忌之树。

还有这里一块石头,那里一座土墩,有的不能坐,有的不能爬,有的不能碰。不容许到沟里抓鱼,不得到灌木丛里抓豹虎,不得去枯树头洞乱掏——怕蛇,也怕那些“看不见的脏东西”。

小阿姨偷偷告诉辛说,外公以前不是这样的,他对和你同名的舅舅可放任了,几乎是完全的自由。他可能把你看成是重新投生的他,也怕你会有和他一样不好的遭遇。

但那让辛觉得这地方没意思极了。念小学前,一搬到外头跟父母住,一见到外面的世界,就想离开了。离开了也就不想再回来,因为这树林让他感觉像牢笼。其后数年,辛也只是逢年过节随父母短暂地回返,每回外公依然紧紧地盯着他,他的目光就像是他的影子似的。其后出国,在戏剧舞台找到栖身之所,梦里依然会重返故地,看到坟墓那棵树枝叶发胀,遮住一整个天空;那秘密的鱼舟也一再出现在他异国的梦里,船上一个忧伤的白衣少年,在星光灿烂的夜空孤独地划在黑河上。

重游旧地。摘了十几颗山竹,剥了壳啖了后,他在坟前大树下燃起一根烟。然后风中飘过来另一种烟味,果然,外公就默默地在角落里一棵红毛丹树下,检查兽笼。再自然不过的。两只狗陪伴左右。外公高举锄头,奋力锄开泥土,挖出大条的根茎。

“树薯吃吧?”

辛又点点头。

外公早就杀好了一只大公鸡,剁了大火快炒。配着水煮树薯,在昏暗的油灯旁默默地吃着。好几回,辛可以清楚感觉外公有话要说,但欲言又止。然后就听到噗噗噗的车声。外公皱一皱眉头。砰地车门关上后,母亲一身大红花衣出现在门口,还明显地涂了口红。

“还没吃饱?我吃到一半就逃走了。煮得不好吃。”

接着母亲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堆三姑六婆们在餐桌上抢食物的丑态,谁谁谁抱走整盘烧鸡,谁又在大虾上吐口水,以便独占它们。她讲得很开心,口水也乱喷。

外公的眉头一直没有松开。

“你先回去吧。”

外公的语气突然变得很冰冷。

“难得辛回来看我,我有些话要单独对他说。”

母亲的脸也突然冷下来,但潮红。安静了十数秒,咬着唇,微微地发着抖。

“爸,”泪水在她眼中打滚,“有些事永远不要让他知道还是比较好。”

然后就转身退出门外,砰地关上车门,两柱灯光在树林里颠颠簸簸地游移,一直到消失不见。外公叹了口气。

继而沉默了好久好久,好像说话的机能突然被关掉了。就着微暗的灯火,那夜,辛在笔记本上涂涂写写,那棵大树给了他很大的触动,风过时哗哗的树叶像在对他说着欢迎的话。

一直到昏昏欲睡,躺在床板上,床板竟然铺了张白色的虎皮,黑白条纹,像斑马。油灯有女人腰身般的玻璃灯罩,小得不能再小的微芒,勉强把夜推离咫尺。外公和他的床都沉没在黑暗里。辛感受夜雾从板缝间不断地涌进,就宛如置身野外,想象一整个天空都是眨呀眨的小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