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舟 《雨》作品五号

树影扶疏。

那么多年了,路似乎还是记忆中的路,没多大变化。仍是静静地躺在大地上,没有被层层落叶包覆。没长草的地方就是路。只是大雨时急迫的流潦暂时改易了它的面貌。有的落叶整撮地被推到路中间,被跨过小径的树根拦下了。但那很快会被行人拨回路旁,犹如会绊脚的越路树根会被斩断一样。但有的树根因此裸露了。

昨夜那场大雨,把树身都打湿了。四处的落叶有的盛着水,蒸腾着水汽,映现着水光。蜘蛛勤快地修补着被雨打毁的网,从草尖牵到树干,或者往返于灌木间。网上依旧挂着发亮的水珠。

而天空,已是透蓝透蓝的了。

坐巴士到林边的站,下了车就看到那条光影斑驳的小路,延伸向胶林深处。

母亲说,去给你外公看看吧,他很想念你呢,讲了好多次。他年纪也大了。这次还特别交代说:“有话要和辛单独谈谈,要他端午前一定要到老房子找他叙一叙。”“我有事情要交代他。”

“我要去吃喜酒,晚一点如果有时间再去找你们。我也很多天没去看他了。”

路的光影的尽头,小而清晰的影像——锈锌板依旧反射出刺目的光,旧衣服包裹着的累累果实的尖必辣树浓荫里,白发老人赤着上半身挥动斧头在劈柴,远远就可听到那声利落的“啵”的爆裂声。没听到狗吠。沿着微微上坡的路,老人发现了他,长斧停在半空中,再徐徐下降,沉在一旁。

“辛,你回来了。”

两只老狗懒懒地看了他一眼,也没有吠的意思。好像他是再熟稔不过的人,昨天才来过似的。

十多年了,自己脸上想必有一番风霜,年近五十的母亲都变成了臃肿的中年妇人了。但八十多岁的外公竟然几乎没变,只是头发更其银白了些,依然精实健壮,两眼有神。看到辛,眼睛一亮,嘴旁飞快地闪过一丝笑意。

“吃饱未?”

“路上吃过了。”日都微微偏西了。

厨房里热水烧得呼呼作响。外公放下斧头,大步跨进去,辛也跟了进去。昏暗的厨房,灶里的柴火烧得炽红,屁股炽红的水壶猛吐出白烟。“喝咖啡乌吧?”热水冲进钢杯,即闻到浓烈的咖啡香,瞬间布满整个空间。好怀念好怀念的味道。桌上塑胶袋里,掏出纸包着的豆沙饼,示意他拿来吃。过去的生活一直延续到眼前,这让辛感受到过去的强大力量,好像有什么东西朝他张开了大口。

“留下来过夜吧?房间都空着。”

辛点点头,放下背包。他出生那年外婆意外过世后,外公就一直独身。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甚至他小时候看的那些儿童读物——漫画、《西游记》、《水浒传》连环图、《儿童文艺》。他睡过的床——他都和外公睡,而今那或许依然是他的床。那原木剖成的床板被人的体脂经年侵渗得黑实油亮,精神奕奕,好像有许多故事待说。

大黄猫在窗边那儿翻过身自在地缩着脚鼾睡。

离乡出国之后就没再回去,不料这地方好像没什么变。好像这空间有它自己专属的时间。

但外公的床的另一头也搭了一张床,一样是几片老床板拼着,两头架在长凳上。大概是从阿姨的床那里拆过来的,好似是为了他而特别准备的。也挂上了旧日的泛黄蚊帐。

小学前辛都住在这里,陪着外公,外公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从不让他靠近水边,除非有大人陪着。稍微有点高的树不让爬,也几乎不让他离开他的视线。外公解释说,在辛很小时,有一个通天本领的算命师为他算过命,说他的生命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危险,不特别留神只怕会养不大。

每逢假日辛到林中造访,外公也是一刻都不让他离开视线。但如今他长大了,而且到了当父亲的年龄。如果有孩子的话,是该带孩子来走走,说不定他们也会喜欢这里。但他也说不出为什么,心底深处有个说不出的念头让他想避开这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