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第3/6页)

那一晚你终夜难以成眠,梦如烟如雨。白色蚊帐如常地轻柔地罩着,你紧贴着里墙,但左边的手常常还是会碰到她温热的手。她身上有股淡淡的茉莉花香,一直往你的鼻端飘。你的身体一直在微微发热,好像有点感冒了,你一直觉得口渴。她的呼吸声是细细的,有点像穿过树林的微风。屋外交织着虫鸣蛙叫,好似填满了整个夜晚。

在醒睡之间,有时似乎真的风起了,隐约可以听见树梢叶子的抖颤。然后突然下起细细的雨来。你仿佛感到时间快速从你身上流过,就像树林里的一阵清风,掀动了落叶。但画面散乱地叠印着,像抛掷一地的泛黄旧照。你感觉床像舟子,漂浮在缓缓流动的水面。

你看到她熟练地打点家务,洗衣烧饭,喂鸡、喂猪(她来了两周后,母亲新养了几头小猪,父亲盖了猪舍)。捡柴,砍番薯叶、香蕉茎,和母亲有说有笑的,就像是母女那样。她有了笑容。斜光里,她鼻翼的雀斑粒粒分明,像是刻意用笔尖点出来的。

你仿佛听到电锯刺耳的嘎嘎声于日出后响起,一棵棵大树轰然倒下,浓烟终日飘过来,弥漫整座林子。其后那一片原始森林在轰隆声里,一小块一小块地消失。一整片天空渐渐露了出来。入夜后,木屋那里依旧大放光明,喧闹不断;过了某一时刻却又骤然沉寂,剩下一灯如豆。没多久那里好似被整齐地切割出一个长方形的空地。堆栈的乱木,终日数十处白烟袅袅上升。

但那一带深夜经常出现的大团金色鬼火再也不曾重现。

老是有家园被毁的野生动物闯到胶园里来,常遭狗吠,甚至追杀,如四脚蛇、成群的雉、犀鸟、石虎和鼠鹿、蛇、猴子;但如果是大型的兽、狗也只敢远远地、谨慎、胆怯地吠,胶园里确曾留下老虎悲伤的脚印。

蓄着小胡子的马来青年阿里常抱着东西来交换,换鸡、换鸭、换鹅;有时是挣扎扭动的鳢鱼,肢爪反绑的四脚蛇,脸盆大的陆龟、水鱼。他们在屋旁锄了畦种木薯、朝天椒、木瓜。周日休假时他们有的到林中到处寻找野味,有的骑着野狼出去;有的回家,有的不知去哪玩,都穿着一身花衣、喇叭裤,梳着油头,上衣最上端的纽扣总是解开的。

你看到阿兰和阿里总是笑语晏晏,侧着身子,或靠着树,很好谈的样子。屡屡换着支撑体重的脚,但你受不了那蚊子。你不知道她马来话说得那么流利。但你也觉得阿里长得很好看。来得次数多了,狗也不吠他了。母亲多次警告阿兰,千万别对马来人当真。别吃了亏,女人总是吃亏。即使他肯要你,你也是要“入番”的,而且他可以娶四个老婆。阿兰只是无所谓地耸耸肩笑笑,说她只是喜欢和他讲讲话而已,没有想那么多。但阿里还给她送过一只巴掌大的乌龟,她就把它养在屋旁的小水坑里,还在它背上用红漆写了大大的 Ali,涂满半个龟背。阿里太久没来时,她有时会跟它说说话。

你知道她私下给阿里缝补过几回衣裤,后来受不了他的伙伴讪笑,只好凡是那样缝补的委托都接——只是要收费,一角两角地收,她把一些五分钱的“盾仔”送给你,存在她从马戏团那里抛藤圈赢回来的观音菩萨钱筒里。

母亲有一台旧针车,慷慨地借给她使用。大概两个月后,她和母亲商议,为自己买了辆半新半旧的脚踏车。因为你也快要上学了,父亲为你在附近小学里报了名,那就有多一个人可以接送了。有时她就和母亲一道骑单车上街去,有时也带上你。

但有时纯粹载着你到新开的黄土路那一带逛,除了烟味,你还闻到不同的大树被锯开后那汁液悲惨的香气。你看到树桐高高地被堆放在路旁,而拖格啰哩(联结车)载着满满一车巨木,扬起阵阵黄土奔腾而去;新辟出的路被辗得深深的辙痕重重叠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