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蒂(第3/5页)

她的左眼上方有一块隐蔽的瘀青,赭石色,好像正在愈合。她的指甲长且边缘不齐,她用指尖挑着翻看菜单的时候,我看见她的指甲缝里渍着一道粗粗的泥印,她每只耳朵上有四个耳洞,其中最上面的软骨里插着一颗黑色的耳钉。耳垂边悬挂着银色的天使翅膀、哥特式十字架和红宝石色的嘴唇。左耳垂的红嘴唇丢了。我想象着她们躺在富勒顿站台下面肮脏的人行道上,被行人踩踏;又或是躺在马路中间,被车流碾过。刘海儿挡住了她的眼睛,每次看我之前,她先像撩起头纱一样拨开它,然后再让它垂下来。她手上和脸上的皮肤干红皴裂,手上有挂血的裂口,嘴唇干裂。婴儿露比好像在出湿疹,乳白色的皮肤上留着红色的硬痂。我从包里掏出一瓶旅行装的乳液,放在桌子上推给她:“我的手在冬天总是很干。天气太冷,这个有用。”她在自己的手上涂了一些,我接着说:“给露比也抹一点儿吧,脸蛋上。”她撩开刘海儿点点头,马上涂到孩子脸上。露比在冰凉的乳液下抽搐了一下,她朦胧的蓝灰色眼睛好奇地注视着妈妈,眼神里有一丝埋怨。

“你多大了?”我问。但是我知道她早有准备的答案一定是个谎言。

“十八。”她说,没有看我。其他的问题她都犹豫再三,这么痛快的回答让我确信这不是真的。错觉让我看到一张完全不同的脸,她无辜的双眼让我再一次看到一个无助的孩子,像佐伊一样无助的女孩。

十八岁是一个孩子成年的合法年龄,他们独立了。父母失去了监管他们的权利;他们同时也失去了父母的经济支持。有太多太多十七岁不能做,到了十八岁就合情合理的事情,比如露宿街头。如果杨柳只有十七岁,或者十五六岁,那么必然会让人产生这样的一些疑问:她的父母在哪里?她为什么不和他们同住?她离家出走了吗?还是被父母遗弃?我扫了一眼她的瘀青,猜测她是不是受到虐待。如果她十七岁而且有家的话,将被遣送回家,否则将执行看护程序。

我撇开重重猜疑,接受女孩的话:她十八岁。

“有专门针对女人和孩子的收容所。”

“我不去收容所。”

“我经常帮助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有时候,帮她们安顿下来。”

服务员过来点餐。我点了法式面包,杨柳说要一样的。那时,我意识到我有什么,她就想要什么。如果我点沙拉,她不会贸然点半磅面包;假如我吃晚餐,她不会要早餐。服务员收走菜单,走进一扇铝合金的转门。

“那里有非常完善的保护措施。他们提供安全的住宿、医疗护理、心理咨询,还有教育。有社区工作者为你提供定向帮助。比如,帮你写简历,帮露比找保育院。我可以找一些人。”我在出谋划策,她却紧盯着一个独坐的老人,看着他熟练地切开一个从便利店买来的三明治。

“我不需要任何帮助。”她愤怒地说,然后缄口不言。

“好的。”我让步,因为我清楚如果继续这个话题,她会抱起孩子,拎着箱子离开。“好的。”我更轻声地重复了一遍。妥协,我不再多管闲事,她会留下来。她沉默地狼吞虎咽,我沉默地观察着婴儿:萎靡不振,然后慢慢地在女孩腿上睡着了。我注意到女孩用叉子分开法式面包,然后蘸枫糖汁,之后才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我细嚼慢咽地看着糖浆流到她的下巴上,看着她用军绿色的袖子蹭掉。

她最近一次饱餐是什么时候?

这仅是众多疑问中的一个。她到底多大?她从哪儿来?她怎么会无家可归?她一个人流浪多久了?露比的父亲在哪儿?她脸上的瘀青是怎么回事?她多久去一次图书馆?她经常逛文学走廊,还是在那天随便去看看有没有合胃口的书?我想提那个面带微笑的图书管理员,太明显的没话找话,我及时制止了自己。女孩肯定不知道我在图书馆见过她,我躲在隔壁的走廊里,偷看她朗读《清秀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