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蒂(第2/3页)

她穿着破牛仔裤、军绿色的夹克和那双系带靴子,脚边依然靠着那个老旧的手提箱。她在阴冷的空气里打着寒战,婴儿不安地蠕动着。她上下不停地颠着婴儿,我看出她在说“嘘。嘘。”我听见旁边打着超大的高尔夫雨伞的女人们一边吸着滚烫的咖啡一边说:她真不该带着那孩子出来,尤其是今天这样的天气。她们冷嘲热讽地议论着:那姑娘怎么了?小宝宝的帽子呢?

紫色线呼啸而过;棕色线飞奔而来,停在站台前。什么都没做的人们像流水线上的产品一样鱼贯而入。

我磨蹭着,再一次想要做点儿什么,最好不要显得鲁莽或是冒犯。助人为乐和冒失唐突仅有一线之隔,我不想找麻烦。她可能有一百万个理由抱着孩子、带着箱子、一直站在雨里,但是这一百万个理由中肯定没有悬在我脑子里、搅得我心烦意乱的那一个——她无家可归。

我的工作是面对那些穷困潦倒的人,大部分是移民。芝加哥的识字率统计结果让人心寒:大约有三分之一的成年人近乎文盲,意思就是他们不能完整地填写就业申请表;他们看不懂说明,也不知道在“L”线的哪一站下车;他们不能辅导自己孩子的功课。

穷人一脸沮丧:年老的女人蜷缩在公园的长椅上,她们的全部财产就在购物车里推来推去,她们以垃圾为生;男人们在最寒冷的一月里,靠着摩天大厦酣睡,他们迟钝的身体前斜,挡着一块硬纸板,上面写着:“求助。饥饿。上帝保佑。”这些难民住在简易房里,治安混乱;他们在最好的时候也吃不饱,经常挨饿;他们只享有很少的医疗保健,甚至没有接种疫苗;他们的子女只能在入不敷出的学校就读,行为举止多有不轨,暴力事件频发。此外,他们是年轻人中从事色情活动的高危人群。十几岁的女孩生出的孩子通常低于正常体重,缺少医疗保健和不能及时接种疫苗导致幼儿生病,由此恶性循环。

芝加哥的贫困人群集中在黑人和西班牙裔之中,但不能忽视白人女孩受穷的事实。

所有这些想法在我迟疑该怎么做的瞬间飞驰在我的脑海里。帮助这个女孩?上车?帮助这个女孩?上车?帮助这个女孩……

接下来,出乎意料地,女孩上车了。在电子播报“叮咚,车门即将关闭”前的几秒钟,她挤进了车门。我跟上,不知道她们去向哪里。

车厢里人满为患。一个男人慷慨地给女孩让座。女孩一言不发地接受了,她一屁股坐在金属椅上,旁边是一个穿着黑色长外套的生意人,他看孩子的眼神好像是看火星人似的。早班通勤的乘客沉迷在各自的事务之中——他们捧着手机、电脑,或者其他的科技产品读书,或者翻阅早上的简报;他们抿着咖啡,盯着窗外的天际线,迷失在忧郁的天气里。女孩小心翼翼地从她的育儿袋里抱出婴儿,打开粉色的毛毯,婴儿竟然奇迹般的没有淋湿。列车朝着阿米蒂奇站飞奔,咆哮地驶过砖房和三四栋公寓,与民舍擦身而过。我想象着那些房子从“L”线列车经过时左右摇晃的样子,想象着玻璃窗震荡的声音,想象着电视在火车的噪声中沉默的寂静,从早到晚,每隔几分钟重复一次。列车开过林肯公园钻进老城。不知道什么时候婴儿安静下来,在火车的安抚中,她不哭了,只是轻轻地抽泣。

我强迫自己和她们保持距离,在随时到来的晃动中稳定自己。我隔着乘客和公文包看过去——婴儿疯狂地吮吸着安抚奶嘴,鲜嫩的象牙色皮肤带着哭泣的红晕,有着和妈妈一样凹陷的面颊,以及空灵的眼睛。一个路过的女人说:“可爱的孩子。”女孩挤出一个微笑。

她笑得很不自然。我拿她和佐伊比较了一下,她应该大一点儿:一个是她绝望的眼神;一个是她缺少佐伊未经世事的柔弱。当然,还因为这个婴儿(我坚信佐伊一直以为孩子都是鹳衔来的)。坐在商人的旁边,女孩渺小得就像一个孩子。她的发型不对称:一侧是不整齐的短发,另一侧长至肩膀的长发;褐色,像随时间变黄的老照片;有几缕挑染的红色,不是她本来的发色。她画着厚厚的黑色眼妆,在雨水中晕开,长长的刘海儿像一道屏风挡住了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