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讲:古诗十九首·其七

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

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

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

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

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

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

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

良无磐石固,虚名复何益。

古人没有夜生活,晚上又没有电视看,天黑人闲,那些不愉快的情绪就会涌上心头,引出种种忧愁烦恼。我们这位诗人,显然是命运不好,困守在家乡,可能还有点儿穷愁潦倒,就是在这样一个愁闷难平的秋夜,想起了他旧时的同学朋友。从前他们有那么深的友谊,现在一个个要么升了官,要么发了财,但是都把他忘了。他心中涌起各种不快,就走到外面散步来了。

刚一出门,他就感叹:好明亮的月亮啊——“明月皎夜光”,就是他走出屋子的第一感受。“皎”是很强的月光,是眼睛看见的。接下来是他听见的:“促织鸣东壁”。这一看、一听,一个深秋月夜的清冷寂静,就呈现出来了。“促织”就是蟋蟀,一到秋天的晚上就“qüqür”、“qüqür”地叫,所以又叫蛐蛐儿。古人把它叫“促织”,是因为它秋天开始鸣叫,好像在提醒农妇抓紧织布,该做御寒的衣物了。《礼记·月令》里面就说“立秋蟋蟀鸣”。原来我不相信,专门去验证过,一连几年,立秋一过,我就在我住的那个小区里面去听,真是有那么怪——立秋之前听不到,但是立秋一过两三天,庭院里面就到处都有蟋蟀叫起来了。为什么是“鸣东壁”呢?有道理。首先,古时候的建筑,墙壁上有很多缝隙,昆虫怕冷了,就会往墙缝里面钻;其次,北方的庭院,正屋都是坐北朝南,东南西北的方位是清清楚楚的;那么,庭院里面,哪里最暖和呢?东边的院墙。因为它被落日的余晖照得最久。这么一分析,我们就能够判断,这时一定是深秋时节了。读诗要细心,还要有点生活常识。这个“壁”要读“bie”的入声,才能押韵。

接下来这两句:“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可以进一步证明是深秋的深夜。“玉衡”是什么?这是古代天文学的一个专门术语。古人把北斗星想象成一个舀酒的斗瓢,下面四颗星组成瓢儿,叫“斗魁”;斗柄上的三颗星,就被想象成瓢儿的把子,就叫“玉衡”。“玉衡指孟冬”这个“孟冬”,从古代起,直到现在还争论不休,有人说诗里面明明写的季节是“孟冬”了,怎么会是秋天呢?但是如果是冬天,北方的蟋蟀怎么还在叫呢?不符合生活常识。那到底这首诗写的是秋季还是冬季呢?给《昭明文选》加注的唐朝人李善就创造了一个说法,说是“汉之孟冬,今之七月也”,意思是说因为汉高祖是阴历十月打进函谷关,把秦灭了的,因此汉代就以十月为岁首,所以七月就成“汉之孟冬”了。这样说完全夹缠。因为汉代这个改变,改的是各个月的名称,不可能改变季节。但是李善这样一错,就导致后来的人争论不休,各种各样的观点、说法,都可以编一本书了。本人是第一个提出“孟冬指方位而非季节”的。至今我都没看到哪一家的注释采纳鄙人的这个看法,所以我多说几句。

[五代]黄筌 《写生珍禽图》

天象学知识告诉我们,北斗星是旋转着的,一夜之间,北斗星的斗柄所指的方向不同。北方秋天刚入夜的时候,“玉衡”的指向是在西偏北一点点,这叫“斗柄指西,天下皆秋”;但是到了夜深你再去看,斗柄旋转了,“玉衡”指的方向就往北方移了,北方就叫冬(相应的,斗柄指东方就叫春,斗柄指南方就叫夏),因此这个“玉衡指孟冬”是说夜已经很深了,不是在说季节。这并不奇怪,类似于我们现代航空航海用“几点钟”来指示方位一样,它把整个空间看成一个钟面,时钟的数字位置就表示不同的方位,他口头报的是几点钟,但其实说的不是时间。后面这一句“众星何历历”(这个“历”要读“liè”),是说满天星星一行一行地排得很清楚,就是民歌中间唱的“天上星星儿排打排”。正因为是秋夜的晴空,星星看得很清楚,所以诗人可以描绘天象来交代时间。古人没有钟表,他到了晚上要判断时间,就要观察天象,不同季节的天象是不一样的。我们今天有钟表,很方便,所以就没有古人的这些常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