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旧有平衡(第4/11页)

一九一九年的一天,纳拉扬参加了一个从伊湿伐罗⑨古庙出发的宗教游行。队伍唱着“爱国歌曲”,高喊口号,然后返回古庙,有人在那里分发甜点。这项喜庆而虔诚的活动是马德拉斯的第一次民族主义骚动。纳拉扬没有提及的是,那其实是甘地领导的全印度抗议活动的一部分,甘地那年四十九岁,从南非回国三年,在印度还不太知名。纳拉扬很高兴能参加这次游行,但他的一个年轻而时髦的叔叔(印度最早的业余摄影家之一)却并不那么想。纳拉扬说,这位叔叔“反对政治,不希望我误入歧途。他把所有的统治者、政府和行政机关全骂作魔鬼,认为寻求统治者的更迭是毫无逻辑的”。

好吧,这就是我们的起点,所有四十岁以上、曾居住在殖民地的人,学会与臣服观念共生的臣民。我们生活在自己无关紧要的世界中,我们甚至可以假装这个世界是完整的,因为我们已经忘记了它曾经被打碎。动荡、不安和发展都在别处;我们这些战败的、远离时事的人生活在和平之中。我们在生活中成了被参观和游览的对象,一如在文学中。溃败而臣服,这使不同的地方变得相似。纳拉扬的印度及其殖民地体制很像我童年时的特立尼达。他对于这个体制的婉转看法也和我的一样。从他小说所表现的印度人的生活中,我发现了来自世界另一端的那个印度人社群生活的回声。

但纳拉扬的小说没有让我意识到印度的苦痛。作为作家,他获得了太大的成功。他的喜剧需要被置于严格的、规矩分明的社会场景中,他刻画直接、笔调轻松,尽管用英语来讲述印度风情,却很成功地将异域风情写得平易近人。我知道他虚构的小镇是一种艺术创造,所以在一定程度上是人为的、简化的现实。不过真的现实是残酷而迫近的。书里的印度似乎触手可及,现实的印度则始终隐而未现。要深入纳拉扬的世界,要获得他从印度的缺陷与渺小中所发现的秩序与连贯,要了解他的讽刺性认同并品味他的喜剧,就得无视过多的可见事实,去除过多的自我——我的历史感,甚至是最简单的人类可能性的概念。我并没有失去对纳拉扬的敬意,但我觉得他的喜剧和讽刺并不像它们所表现的那样,是印度对世界回应的一部分,我对这样的回应已不能认同。于是我渐渐清楚了一件事,特别是在这次游历中慢慢重温着纳拉扬一九四九年的小说《桑帕斯先生》的时候。那就是,由于书中所有的人格怪异的欢乐,纳拉扬的小说不再成为我一度以为的纯粹的社会性喜剧,而更接近宗教书籍,还常常是宗教寓言,而且印度教色彩浓烈。

斯里尼瓦斯是《桑帕斯先生》的主人公,他是个喜欢沉思的闲人。他做过很多工作—农业、银行、教育、法律,即印度独立前的那些工作,时间是一九三八年—最后全都辞了职。他待在家宅中(印度大家庭的宅子)自己的屋子里,担忧时光流逝。斯里尼瓦斯当律师的哥哥照料着宅子,这意味着他照料着斯里尼瓦斯和他的妻儿。斯里尼瓦斯有家,这一事实与他的年龄一样令人吃惊,他已经三十七岁了。

一天,斯里尼瓦斯正在屋里读《奥义书》⑩,他哥哥走进来说:“你这辈子究竟想做什么?”斯里尼瓦斯回答:“你没看到吗?人生有十项奥义,我要完成它们,现在是第三项。”但斯里尼瓦斯还是接受了暗示,他决定去马古迪镇创办一份周报。他在马古迪拥挤的街巷里租到一间陋室,洗澡只能用公共水龙头,又找了一个阁楼当报社的办公室。

斯里尼瓦斯现在入世了,他有了新的责任和新的人际关系:房东、印刷商、妻子。(“他自己都奇怪,在这些年的婚姻生活中他几乎没注意过她。”)但是他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无为之美。“当他对市政或社会的缺点大加挞伐之时,一个声音一直在问:‘生命、世界和所有这一切都在走向消逝,为什么要烦恼呢?完美与不完美都是一样的。为什么要真的烦忧呢?’”